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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风雨登阁(一) ...


  •     江流走进长兄的卧房时,江永正病恹恹地躺在榻上,方几上放着一只空碗,姜汤的味道还在屋中飘荡。
      “兄长,你不太舒服?”
      “无妨,”江永执意起身,沈蔚本在帮他按揉胃腹,见状也只好收回手,“见到华先生了吗?”
      “庆馀兄一向知礼,我待他有帮扶之恩,邀他一叙,他不会避而不见,”江流低下头,“但我向庆馀转达兄长的招揽之意后,他犹豫再三,还是婉拒了兄长的盛情。”
      “崔子玉有言,‘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无论你曾予他何种帮助,今后都莫要将那点恩情挂在嘴边,”江永告诫幼弟,“华先生可还有说些什么?”
      “他说自己才浅志疏,动与世忤,不敢妄承兄长厚爱。还说…… ”

      “四海鼎沸,不日恐有鱼烂土崩之患。然燕雀处堂,众梦犹酣,纵使尊兄振臂疾呼,又能唤醒假寐几人?”夜幕降临,打谷场上人声渐隐。繁密的槐叶间漏下细碎的月光,虫鸣随群星升起。码好稻垛的华安汗流浃背地坐在树下,将碗中的凉茶仰头饮尽,“我知此言冒犯,然世病膏肓,大药不治。目下尚有可归处,令兄何不就此归隐以安度余生,免受宦海倾轧之苦?”
      江流与他并肩而坐,“先父赤血忠心犹在,家兄焉能畏难却步?况山河板荡,大丈夫抱经世之才,怀用事之心,正当挥剑奋起,再造太平!愚弟惫懒成性,学力平庸,逢此乱世,唯有燕雀筑巢,苟图余生,然庆馀兄素有大济苍生之志,虽遇坎坷,又岂能甘心空老林泉,坐视家国倾覆?”
      “孤鸟戚于飘摇,故啼于未雨,然众人未觉,皆责其惊扰,更有甚者,竟掷石持弓,欲置孤鸟于死地,”微茫的萤光映在华安眼底,“然以众人而论,若必将沉沦,浑噩而死有何不好?一旦时乖命蹇被鸟鸣唤醒,在清醒中挣扎半生却惨烈而亡,又是何其痛哉苦哉?”
      “世道总未颠隳如斯。朝中尚有謇谔之臣忠勤任事,朝外还有青年士子矢志报国。周绪在辽东拦阻萨族铁骑,贺之诚在荆豫追剿流贼乱民,四镇与胡元秉严守长江天堑。大宣拥江南繁华富庶之地,何愁不能布武中原、东山再起?只鸟独吟固然无力,然一旦唤醒数名仁人,未妨不能救世济民……”
      “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注1)。宣朝建国近三百年,弊政迭出,百事窳败,可得千般死,难逢一路生。易之认为,这样的王朝仍有救治的希望吗?”
      “当此大治乱、大争锋、大转机,个中未必无可为处……”
      夜风穿过树梢,泛黄的槐叶翩然飘落。寒蝉凄声一噤,随即又聒噪连绵。
      “宣室盛衰,自有肉食者谋。华安有茅屋寄身,薄田果腹,康平则泛舟江上,哺糟啜醨,与世推移;遇乱则隐入山间,朝饮芳露,夕餐落英,又如何不是千金不易之乐事?”华安打断江流的劝说,“在下纵逸来久,难堪大任,还请尊兄另寻高明。”

      “国之将衰,则遗贤才在野,前人诚不我欺,”江永听完弟弟的转述,苦笑道,“我合该亲自登门,请这位华先生启发赐教。”
      “万万不可!”江流当下阻止,“庆馀还说,若兄长亲往,莫怪他避匿深山、远遁外乡,从此与我割席断义!”
      江永靠在枕上沉吟良久。“我知道了,”他缓缓开口,“易之,你先回去,我再想想办法。”
      房门关上的一瞬,江永撤了气力,虚脱地躺在床上。
      沈蔚帮他盖好被褥,不由心疼道,“河蟹性寒,你不该吃那么多的。”
      江永将责任一体揽过,“是我贪嘴,自作自受。”
      “你……唉,”沈蔚无奈摇头,继续帮他按揉胃腹。担心江永睡着,又轻声唤他,“恒之。”
      “嗯?”
      “关于请华先生出山,我倒想起一个办法。”
      江永睁开的双眼中盛满笑意,“还请夫人指点一二。”
      “恒之可还记得‘孔子拜阳货(注2)’?”

      华安站在江永面前。他大约三十岁的年纪,身材高瘦,面色蜡黄,两道浓眉又粗又短,眼光灼灼如岩下电,他身上的蓝布长衫洗得泛白,其上叠痕犹深,显然是许久未曾穿过。
      “阁老今日惠临寒舍,恰逢某外出办事。招待多有不周,伏乞尊驾海涵,”他手里提着两条鲜鱼,“区区薄礼,望兄台哂纳。”
      “庆馀兄移玉,乃江永之幸,”江永依礼拜谢,“还请兄台稍坐片刻,许我奉茶一叙。”
      华安将回礼交给江平,躬身朝江永一揖,从容与他对面而坐,“阁老相邀,不敢推辞。然乡野之人鄙陋,不省治国安民之事,更无功名仕进之心。千祈阁下勿劝勿迫为盼!”
      “舍弟已向在下转述兄台之言,其理甚清,其意甚明,某岂能强人所难?”江永礼貌微笑,“易之不善言辞,未能答复庆馀质疑。某欲代为试答一二,不知可好?”
      “华安洗耳恭听。”
      “庆馀兄问宣室衰微,是否需要救治。某以为,当治无疑,”江永正色道,“若任其自灭,那我等面临的,将并非仅是王朝更迭之苦,更是亡国灭种之祸啊!”
      江永手中的茶水泛起涟漪,尚未舒展的茶叶上下浮沉,“今天下坼裂,流寇蜂聚川陕,乱民散布九州,然除李、张两部外,皆旋起旋灭,难以成势。林鸿涛僭居京师,麾下兵马皆以利合,不日必以利散。且林鸿涛为政极苛,扰民极深,江北百姓多结寨自保,只需南京一纸檄文,便可为我前驱——剿灭逆贼,指日可待。而萨族雄踞关外,万历以来频繁侵扰大宣,少有败绩。博仁继位后,不仅收复漠北,臣服朝鲜,还称帝建制,大有睥睨中原之志。我朝尚有江南及豫、鲁、关外等地,实力较李、张及林鸿涛犹能过之,较博仁则尚难预料。以某愚见,我朝与萨族必有一战,若败,则中原陆沉,四海腥膻,千年衣冠之伦尽入胡尘,我等炎黄子孙,何忍见之!”
      华安垂头细思。他也曾读圣贤之书,究经世之道,然时运不济,困于场屋十年,终是绝了入仕之心。他回到家乡,先是在县衙做了一名书吏,在清查、征收钱粮时发现有人通过飞洒、诡寄、埋没、挪移等方式逃避赋役,遂将此事披露公堂。本是仗义执言、为民请命之举,不料因此得罪了县中士绅,反被杖责四十赶出县衙。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第一任妻子缠绵病榻多年,竟在此时病重不治,全赖江流等人资助,华安才能将她体面发送。待诸事落定,他受江流之邀前往社学授课,却因不按照朱子语录讲解四书被山长逐出课堂——为了养活自己和不满两岁的女儿,他终于放下纸笔,拿起镰锄渔网,变卖了平生抱负,只赊购一碗淡饭。
      “乡绅欺压百姓,我为弱者鸣冤,却在公堂遭到梃击,这便是宣朝的‘明镜高悬’,”华安面露讥讽的神色,“当我被皂吏扔到八字墙下,那些引车卖浆的贫民都拥过来冲我叫骂,甚至还有人朝我拳打脚踢。更可笑的是,那些被乡绅算计,替乡绅缴纳赋税的人反应最激烈——因为他们怕被那些士绅认为与我勾结,便甘心去做窃取他们劳动成果的人的走狗!”
      “而士绅之事上官,与此何其相似?遇贵则卑之,遇强则怯之,不论座上善恶贤愚,皆俯首贴耳,唯命是从,稍有轻慢,自有同僚群起而攻——既然他们愿做奴才,争做奴才,这天下在谁的手中不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江永声音低沉,重复道,“完全不一样。”
      “己巳之变时,我曾在城头观战,亲见萨兵明盔坚甲,铁骑利刃,合如潮水,散如虎狼,遇官军则击杀,遇平民则掳掠。城下血流成河,京畿一时赤地。十年之后,我前往关外与博仁议和,自宁远向北,百里近无人烟,白骨累累于荒溪野草间,冤气积年郁结不散。萨族之屠戮抢掠,惨烈如斯——屠城之景,庆馀可知?”
      江永的脸上褪去最后一丝血色,沉默许久才稳住心神,“堆尸如山,血流成渠,口不忍言——庆馀忍见同胞之骨肉,碾转于马蹄之前,华夏之血脉,断绝于胡刀之下乎?”
      “然胡虏无百年之运……”
      “谁敢赌之?”江永反驳道,“萨族异于鞑靼,其善习汉学,善行汉制,善用汉人,却一向视我等为异类,极尽打压凌辱之能事。使其入主中国,毒虐岂有尽头?”
      “假使他们天良未全泯灭,未将中原屠戮殆尽,或因纵欲享乐之需,留些汉人充作牛马。然后毁我衣冠人伦,燔我经史诗赋,掠我四方玉帛,售我九州热土,致使华夏化为丘墟,文明呜咽断流,我等子孙同胞为奴百年——庆馀仍不以为意吗?数名官绅乡民奴颜婢膝,尚能活之、养之、教之 ,一个民族奴颜婢膝,何异于自绝于祖先,自绝于天地!”
      “在下挚友赵瞻曾言,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注3),”江永在茶水中望见自己眼角通红,“然而如今欲保天下,必先保国。观建炎故事,便知朝廷用错一人,遗恨千载之理。我自知才疏学浅,蒙今上厚恩忝窃高位,日有颠坠之虞,却无退步之道。故不敢不朝乾夕惕,求访贤才拱听明诲。愿先生不弃鄙贱,出山相助!”
      烛火将他的侧影映在墙壁,低首啜茶也显落索。华安偷觑内墙,只觉这位年轻的阁臣虽然瘦削,根骨中却自带劲节,宛如经冬的苍竹,固执地要擎起头顶的天。
      “兄台以民族大义相劝,华安如何推辞?”他俯身而拜,“阁老既不相弃,愿效犬马之劳。”

      “雨天路滑,恩师,小心脚下。”
      “无妨,”宋景迁笑呵呵地甩开江永的搀扶,拄杖疾行,抢先登上了龙山山顶,“恒之你看,老夫的腿脚还很好嘛!”
      江永忙为恩师撑伞遮雨,又将他搀到风雨亭中小坐。秋雨细密如织,将亭外的山峦、城市、河流皆笼覆于轻纱之下。远处大善寺的钟声隐隐,如同静默摇曳的尾音。
      “令尊赴刑前,请我将你收为弟子,迄今已有二十年矣。”
      江永恭敬地跪在宋景迁面前,叩首道,“恩师教弟子为人处世之理,为官济世之道,江永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汝事我若父,我视汝如子,何须这些繁文缛节?”宋景迁示意他坐到自己身侧,“恒之,你无愧于我最好的弟子。”
      “江永愚鲁痴拙,今日在恩师府上见到的师弟们,人人聪慧伶俐,非我所能及也……”
      “但我只带你冒雨登龙山,”宋景迁打断他的妄自菲薄,“恒之可知缘由?”
      江永脑中灵光一闪,“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注4)’?”
      恩师嗤笑一声,“引喻失义,语不中的。”
      江永倾耳聆训。
      “那些弟子聪颖矣,耿介矣,却只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宋景迁伸手去接檐下冰雨,“眼下风雨连天,大庇天下者其恒之乎?”
      江永下意识想要推诿,“弟子……弟子既无张良、刘基之智,又无诸葛、李纲之才,岂能力挽狂澜,持危扶颠!恩师此言,折煞弟子!”
      “处乱世,居高位者,薛、程、高、唐、顾及恒之也。论才智,恒之不输五位,论坚韧,恒之远远过之——坚韧者,矢志不渝曰坚,百折不挠曰韧,恒之半生劳苦,意念不摇,足当起‘坚韧’二字,”宋景迁向山下眺望,如蝼蚁大小的楼宇街道被细雨织入一片空濛,隙中腾起白烟,衬得龙山愈发高邈,“尚且欠缺的,则是顶风冒雨,忍怯登高的勇气啊。”
      “既登高处,便不妨将目光放得长远一些,”恩师又说,“莫要执迷于一家一姓之兴衰,而要关切千家万姓之忧乐啊!”

      “恩师的话,我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江永向沈蔚坦言,“我十六岁进士及第,编修实录、出使东瀛、坚守京师、传达遗诏,再到如今入值内阁,毁誉进退从不由己。恩师、座师、延祚、仲远,包括东林大臣、复社社员,他们都对我给予厚望。可我心里明白,我屡得超擢,官至侍郎,却只是羊质虎皮、徒负虚名罢了。”
      他枕在妻子膝上,卧听船底的潺潺水声。秋雨敲窗,明烛摇曳,清闲的时光已屈指可数。
      “若见豺而喜,知难不退,则羊质即为虎质,虚名也是实名了。”
      “世事总是知易行难,利刃在前,清议在后,苍生在下,青史在上,我究竟要如何做,又究竟能如何做?”江永疲倦地阖上双目,“曾经我只想承欢父母膝下,阉党杀了父亲。我拼命读书,一门心思要为父亲报仇,先帝为父亲的冤案昭雪。我决定要倾力报答先帝的恩情……稀里糊涂,竟走到了今日的境地。”
      江永忙碌终日,稍一疏神便入了梦乡。沈蔚轻叹,将他紧锁的眉间抚平。
      她知道,不需多久,江永就会再次蹙起眉头。
      江永有他的坚守。孔孟入世之道教导他在凄风苦雨中喈喈而鸣,父祖报国之事要求他必须为哀哀生民振臂一呼。他用瘦弱的肩膀担起家室的责任,用挺拔的脊梁撑起民族的气节。他热忱地钟爱自己的同胞与国家,拼尽一切想要阻止他们急速下坠——可他终究只是凡人啊。丧父之痛深深压在他的心底,那份悲恸与恐惧已为他的余生涂抹了一层灰暗的底色。在每一场乱世必然造成的震荡中,他是如此地恐惧流血与杀戮、陷害与猜忌、国破与家亡。这种恐惧足以将他从仓皇的噩梦中摇醒,在无边暗夜中扼住他的咽喉、湿透他的衣衫、撕碎他伪装的全部坚强。
      沈蔚轻抚丈夫的面颊,她明白,江永已无路可退,他必须忍怯,必须坚强。
      可她也清楚,他怕得厉害。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自《孟子·滕文公下》。
    注2:典故引自《论语·阳货篇》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在文中指代的剧情为,江永特地寻华安不在家的时候登门拜访,依照礼节,华安需要对他进行回访。
    注3:引自顾炎武《日知录》。
    注4:引自《论语·公治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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