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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乡音无改(三) ...


  •   世路羊肠,跼天蹐地,逾越咫尺便有刀剑加身。江永闯过无数疾风巨浪,他从未回头,也无法回头。于是筋骨之坚劲生于碰钝之锋刃,深刻之阅世炼出渊沉之神思。朝野乱象棘手敛足,江永三思尚不敢举步,然区区一短视刻薄的乡下老妪,还不配让他恭顺怀疚。
      满院亲朋因他的不悦一哄而散,只留下几名江姓本家。正德十四年宁王反叛,时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地的王阳明公招募义兵征讨。江永的高祖父投入其麾下,在鄱阳湖决战中不幸牺牲。伶仃无依的高祖母将子女四人带回娘家黄竹浦抚育,自此江氏一族在余姚落地生根。在江永一家最艰难的时刻,正是这些至亲慷慨相助,才有兄弟二人重振家门的一天。点滴往事涌上心头,每一张暌违十年的面孔都显得如此真诚与和善。江永挨个向他们作揖道谢,弟弟在一旁帮腔,坚持要留他们在家中吃晚饭。国丧期间禁止宴饮,他们仍然就着一盆白米饭、几盘家常小菜,热火朝天地聊到深夜。
      饭后,江流一脸不情愿地被打发去送客人回家,江永则被母亲唤进上房,同她说了很久的话。
      各样的难处自然是不说的,江永想同母亲分享在东瀛的见闻,仓促追忆却觉隔世。那些不与华同的服饰、饮食、街户、景观,如今皆如海风吹潮的画上山水,于墨迹晕化处隐见轮廓,但再也辨不明朗。母亲嘴角含笑,靠在床上安静聆听,江永却不好意思再说。母亲察觉儿子窘迫,悄悄将话题转到身边的家长里短。十余年的光阴足以流易太多人事:衰老的生命随夕阳落入地面,新生的儿女如春草勃勃生长。曾经的孩子口哼来自远古的歌谣,在朝阳下奔跑成少年,曾经的少年脚踩先人留下的脚印,在风雪中被压弯腰杆……乡村是沉默的,他用往复循环静止时间,用一成不变抵抗岁月。一代人生,一代人死,于它而言从来没有什么不同,但人们总要在以万物为刍狗的天地间体悟悲欣。长河东流,昼夜不息,母子二人携手向上游回溯,在那里有久候的父亲与无忧的岁月。
      “你小时候可爱吃甜食,白天偷吃了太多的糖,晚上牙痛得睡不着觉。你爹爹就把你抱在怀里,一边心疼得直骂你,一边给你喂盐水喝……”
      “哪有……”
      “怎么,娘还能骗你不成?”
      ……
      身为人子,直面父母的衰老是一种残忍。残忍不仅在于原本握紧他的细腻温暖的双手已布满老茧,凝视他的清澈含笑的双眸已充塞白翳,更在于来路即将斩断,从此再无归途。江永紧紧攥住母亲粗糙的手掌,在她重新张开的眸中看到自己的恐惧。
      “你小时候就爱皱眉,”母亲将他的眉间抚平,“你瞧,都挤出皱纹了。”

      秋夜的清风吹来稻香,月光在湿润的石板间流淌。江永踏着此起彼伏的蛙声,心绪不宁地向家中各处张望。父亲遇难后,他们一家搬回祖屋,所栖只有三间将颓的土房。直到桐城沈家要将女儿嫁进江家,江永仍未还清营救父亲时欠下的债务。这几间结实体面的砖木房舍是在本家们的帮助下修建,而脚下铺的青石则有赖于江永中举后县令的表彰。
      昔日村中最鲜亮的房舍,如今也被岁月磨蚀了颜色。江永甚至觉得它比记忆中要矮小许多,不知是自己身量增长引发的错觉还是在拜访官绅豪宅后潜意识里的比较。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并试图用这种羞愧掩盖心中的忐忑——结果却是无济于事。他刚走进自己的偏院,贪夜的黄狗就不知趣地吠叫起来。
      光下的剪影忽而一颤,很快消失在昏黄的窗纸上。

      万历四十二年,江潮考中进士,得授桐城县令。他爱民如子、清廉公正,深得百姓爱戴。沈家是当地首屈一指的望族,家主沈仲益曾任职方员外郎,彼时丁忧在籍,与江潮相交最深。他们同出东林,一见如故,时常交流对时局政体的看法,互以家国大义相勉。数年之后,当江潮因弹劾魏阉被锦衣卫缉拿,时任湖广巡抚的沈仲益不远千里赶赴余姚,在满街的香烟与缇骑的逼视中同江潮定下儿女亲事。魏忠贤闻此大怒,不久便捏造罪名免去沈仲益的全部官职,将其驱逐回乡。天启七年八月,熹庙驾崩,信王继位。十一月,魏阉自缢而死,尸首磔于河间,阉党尽数清算,冤狱终被昭雪。久染沉疴的沈老了却一大桩心愿,身体每况愈下。他自知时日无多,不想女儿因守丧空耗青春,便以冲喜的名义催促江永尽快履行婚约——女儿归宁后的第三日,沈老含笑而逝。
      成亲时沈蔚还未满十三岁,江永待她与弟妹并无不同。况科考在即,又有上京为父鸣冤事,二人真正相处的时间不过数月。其后江永考中进士留京就职,接连深陷己巳之变、党争之祸、乞师之争的漩涡中,探亲接亲之事屡屡搁浅。咸嘉四年,江永奉命出使东瀛,本以为一年即归,未曾想一蹉跎便是整整十年。十年间,江永与妻子常有书信往来,一开始只说琐事,如家中近况,如城中人事,随着年龄渐长,素纸亦染烟霞,奈何桃李花开闲,空负明窗新绛纱。笔端千般风情,对面却不敢直宣一言,江永在房中呆愣片刻,又煞有介事地绕到长桌后,翻看起柜中的书册。
      书柜是成婚那年堂叔打的,自下至上足有四层。第一二层摆放着江永修习帖括之学时手抄心诵的教材及参考资料,不仅没有落灰,污损之处还经过了精心的补缀和清理。第三四层则是沈蔚从娘家带来以及婚后购置的书籍。沈家藏书巨万,子女博涉多通。沈家兄妹不仅受教于当代大儒,熟读经史、崇尚实学,还与西洋传教士多有往来,对自然科学知识及西方先进技术了解颇深。江永取出一本名为《天工开物》的书册,翻看序言,见作者宋应星写到,“……幸生圣明极盛之世,滇南车马,纵贯辽阳;岭徼官商,横游蓟北。为方万里中,何事何物,不可见见闻闻……时咸嘉丁丑孟夏月,奉新宋应星书于家食之问堂。”
      所谓“圣明极盛之世”,距离半壁江山沦陷,不过七年。
      江永心头一声短叹,将书阖上,放回原处。

      江永养过一条黄狗,为了凑钱给妹妹看病,卖给了一家酒店的老板。他本已发誓不再养狗,却因心疼年幼出嫁、背井离乡的妻子食言而肥——他不忍见沈蔚因思乡向隅而泣,便又从隔壁抱回一只土狗陪她。
      十年悠悠,那只黄狗早已老死,如今在门外欢叫的应是它的子孙,终究是不认得他的。趁江永在书柜前上下漫看,沈蔚已安抚好受惊的黄狗,款步走回房中。清沁的兰香氤氲在江永身后,成丝成缕地飘进他的鼻腔,江永不禁怔住,耳边只余寒蝉的嘶鸣。
      “下午……”二人异口同声。
      江永忙谦让道,“你先说。”
      “下午张婶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江永转过身,自己的妻子正亭亭立在桌前,丹唇皓齿,明眸善睐,宛如一枝玉洁芳馥的幽兰,“张婶与儿媳关系一向不合,张叔去世后,她的儿子带着妻儿搬进城中,数年不曾回乡探望。你此番回乡,定是激起了张婶思子之情,她心中不平,才说出那样的话。”
      “我没有恼她,是我近日……是我不好,乱发脾气,”江永摇头,“易安,请你多多担待。”
      “我们不说这些,”沈蔚面色绯红,仓皇避开对方炽热的目光,轻咳一声,说道,“恒之一路奔波,定已疲乏。我去打些热水,你也好洗漱……”
      “我在母亲房中简单洗了手净了面,如今夜已深沉,不必再劳烦了。”
      “那好。”
      烛台中结出灯花,不时爆出几声脆响,江永也不挑落,任火光在二人面颊上跳动。
      屋内出奇安静,江永甚至能听清自己的心跳。

      “那个箱子……”
      “对,箱子,”沈蔚像是松了一口气,“平日你寄回的金银钱帛,都会直接存到自家的钱庄并转为会票。但你这次归国,将书籍衣物都带了回来,箱子不便放在钱庄,这才直接运回了家。没成想让张婶看见,误会于你。”
      “这些年我不在国中,不知家中用度是否充裕,商铺的周转可还顺利?”江永柔声询问,“万家门高势显,小妹嫁过去,嫁妆定不能省简,易之娶叶氏嫡女,膝下儿女年幼,母亲又年老多病,常年需要照料……易安,辛苦你了。”
      一席体己话毕,直让沈蔚红了眼眶,“一切都好,是我应该做的。”
      江永走出长桌,用袖角为妻子揩去泪水,“是该我做的,结果都落到你的头上,”他终于抱住了她,“易安,谢谢你。”
      “我们不说这些……”
      “谢谢你还在等我。”他的眼角也有些湿润,“江永何德何能,让易安守候至此。若我当时……”他的身体轻颤,想将妻子揽得更紧些,恍然顿觉唐突,立刻松开手臂,又低头沉默不语。
      清风“笃笃”敲打窗棂,窗纸映现一抹晨光。

      江永随妻子走到素屏后,那里设有卧榻一座,榻后别留半室,放置衣架盥匜箱奁等物,榻前摆有一木几,两方杌,几上摊开一册《宋史》,正是江永在东瀛所抄。塌侧还有一架小橱,储有笔砚香盒熏炉之属。物品虽多,摆放一丝不乱,小室清洁素雅,却无一分冷清。江永坐上方杌,将《宋史》捧在手中,“靖康”二字映入眼帘。
      “一日,论靖康时事,上曰:‘渊圣勤于政事,省览章奏,至终夜不寐,然卒致播迁,何耶?’”江永轻声念道,“纲曰:‘人主之职在知人,进君子而退小人,则大功可成,否则衡石程书,无益也。’”(注1)
      话音刚落,沈蔚从榻后走出,将一袭中衣递给江永,“这是我依照你寄回衣服的尺寸做的,已经洗干净了,睡前换上吧。”
      江永下意识拒绝,“其实我身上这件也不算脏,穿着也舒服……”
      “舒不舒服是你自己的事情,”沈蔚抢白道,“但别弄脏了我新换的被褥。”
      “好吧。”明明是一脸无奈地照做,“吧”字的尾音却不由自主地上扬。

      “恒之,你的后背为何有那么多伤?”
      “月前赶路时不小心被树枝刮伤,早已无碍了,”他在榻上换好中衣,精神终于完全松弛,“对了,箱中那套女装是东瀛流行的款式,我在店里瞧着喜欢,就买来送你——你穿过了吗?大小是否合适?”
      沈蔚收起戚容,摇头答道,“倭服与华服似有不同,我不知如何正确穿戴,故一直收在柜中。”
      “等哪日得闲,我来教你,”江永略作思索,又道,“但奇装异服常受争议,易安最好只穿给我看。”
      缓缓流动的情氛霎时停滞,沈蔚面色沉静,坐在榻边一言不发。半晌,她开口问道,“恒之,你如何会知东瀛女子服饰的穿法?”
      “我临走前特地询问了邻家的老妈妈,她一点点演示给我看的。”
      “只是这样?”
      沈蔚的盘问让江永摸不着头脑,他困惑地看向她,“不然呢?”
      “若你在东瀛另外组建了家室,就把她们接过来吧,”沈蔚的声音顿了顿,“若是已经有了儿女,我也会视如己出,绝不让他们受到委屈。”
      “原来你在顾虑这个?”江永一愣,很快明晓其意,刚准备解释,不料先笑出了声。
      沈蔚有些羞恼,“你笑什么?”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江永止住笑,顺势在妻子身侧躺下,无赖地拉过她的手,“易安,我刚刚笑得太放肆,现在伤口痛得厉害,你帮我看看吧?”

      “东瀛风月之地与国中相异,多为无壁落之大宅,以绫幔分为私室。每至月夜,则各悬琉璃灯,诸妓争弹琵琶。国舅严自肃处声色而乐之,渐为倭国所轻。而后更因在吉原卷入财产纠纷而被官府锁拿、驱逐出境——此事于我朝声誉不无少损,恒之安敢再扣情关?”朝阳初生,四明山中的晨雾尚未散去。清冽的泉水在江永脚下澌澌流过,青黄的树叶跌入水面,如一枚枚不系之舟,被微风推往下游。他今日身着一袭浅灰布衣,衣袖挽起挂在肘间,左手杵杆,右手握镰,不时采得野蔬草药,扔到后背的竹筐中。少时曾觉艰苦愁辛的劳作,如今竟成为摆脱尘俗、优游怡悦的闲情,两相比较,则又是另一番恍如隔世。
      沈蔚走在他的身侧,裙裾挂住草上的累累露珠。几只青虫被窸窣的脚步声惊起,扑动透明的长翅,格格地飞了,“这些年你每将幕府将军赏赐的金银寄回,总额并非小数。由此观之,你们关系应是十分融洽。可为何在我朝内外交困、朝不保夕之时,东瀛不助一兵、不资一钱?”
      “此事内情极为复杂,三两句话难以厘清。我与将军私交甚笃,可两国关系并非和谐。所谓赏赐,亦非国主对来使之礼节,而是执政对顾问之回馈,”江永将镰刀放回筐中,牵过妻子的手,“至于金银……东瀛制铜钱以为货币,虽有银矿,却只制为装饰玩器,本用于远洋贸易的白银也在锁国令下达后流通受限——故而将军赏赐主以大量白银,既于国内贸易无损,又令在下大受其益,于他而言,何乐而不为呢?”
      沈蔚若有所思,就连黄狗跑回身边也没有察觉。它在溪中玩耍许久,蹭湿了沈蔚的裙边。
      “不器,不许闹。”江永喝止黄狗,黄狗“呜”了一声,乖乖走到路前。江永抬头,见太阳升得很高,又提议道,“快到巳时了,咱们得赶紧下山,一会还要去小妹家做客呢。”

      “其实我更喜欢待在山里,”快走到山脚时,江永又怅然道,“人事纷繁复杂,虽有先哲指引,仍难分出清浊黑白。”
      四明山周围多为劣田,靠耕种谋生的百姓常有饥馁之患,兼又远离城镇,生活十分贫苦。他们走在坑洼的村路中,两侧是用毛竹和稻草搭建的低矮屋舍,隔着稀疏霉朽的篱笆朝里张望,还能看到院中晾晒的脏污破旧的棉被与只能被称为“布头”的衣物。赤(河蟹)裸上身的孩子在寒凉的秋风中奔跑,乌黑的脚板被土砾磨得干硬。同他们一般大时,江永已经被爹爹关在书房中念起“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而这些孩子仍睁着蒙昧的双眼,浑噩地看向世间。
      前方传来震天的哭声。
      那是一间矮房,屋顶铺的稻秆烂了大半,檐下随意缠了条脏污的白布。房前积水发出恶臭,却堆满了哭嚎不止的人。江永不禁锁紧眉头,他一贯厌烦这些无谓的仪式。他操办过父亲的葬礼,亲眼见到那些从不走动的亲友是如何在上一刻还与旁人谈笑风生,踏进灵堂瞬间就开始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他感受不出他们的悲哀,反倒觉得吵闹。江永正想离开,忽在勉强蔽体的衣衫的包围中看到了一位身穿青绿公服的官员。那人胸前的黄鹂随着程式化的言语上下翻飞,随即拨开众人,朝昏暗的房间走去。
      趁此时机,江永瞥见屋中的两卷草席。他未加停留,继续向前。

      “若我猜的不错,应是那户人家的媳妇殉了早死的丈夫,县丞特来旌表节烈,”走出三四十步后,江永才向沈蔚解释道,“虽说朝廷的本意是要分明廉耻,褒扬名节,但说不定他们就是为得官府赏赐的衣绢米肉才逼死了媳妇。”
      “你怎么把人想得这么坏?”
      “也许是因为我不想往更坏处想,”江永坦诚相告,“旌表节烈,强迫孤苦无依的女子守节幽居,或逼杀被匪徒流寇侵犯的弱妇,这果真是朝廷想要看到的吗?在东瀛时,曾有一名士同我论及两国风俗。他说阴阳和谐,男女成双,本无尊卑之分。然自宋以来,我国的一干业儒鼓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无非因四面环敌,男子荏弱不能保卫疆土,转而高抬自己压迫女子。所谓缠足、守节,皆为蒙蔽妇人,使其愚昧,自以为男人之仆,凡事追随男子。凡此种种,实在令人困惑。”
      “起先我还想辩驳,然事实昭昭,如何置辩?杀人谋财,或许只是一家一户的劣行,旌表节烈,却是整个社会对女子的压迫,”江永苦笑,“易安也许不知,我曾给你写过一封信,好在不用交给你……”
      “那不是信,是休书,”沈蔚纠正他,“兄长仍然寄到我手中,就在你回家的那个上午。”
      “啊,那……那你……易安,你莫要生气。”
      “我并未生气,或者说,我更加困惑。虽然兄长说,你也是为我着想,”沈蔚轻叹,“但今日听了你的一番议论,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离经叛道如李卓吾,亦言蔡文姬‘流离鄙贱,朝汉暮羌,虽绝世才学,亦何足道’,由此看来,恒之的才识倒比他还要惊世骇俗。”
      江永尚未拜读过李贽的著作,只能就事论事,“东汉末年关中大乱,文姬被匈奴掳去北方,苦挨十二年有余,本是战争的受害者,凭何被后人侮辱以‘流离鄙贱’?满朝公卿尽为须眉,任由胡虏劫掠中原,却反责女子不守节烈。更有甚者,竟……”他本想谴责宣太(河蟹)祖拟定的后妃殉葬制度,终究还是‘为尊者讳’,转而说道,“竟将一国之兴衰归罪于女子节烈与否,似乎只要女子守节,则可正人心而淳风俗,而男子停妻再娶、姬妾成群则无伤天和。以不守节烈之须眉诛伐不守节烈之巾帼,岂不可笑!”
      “况道德二字,本应人人向往,人人可做,既助他人,又利自己。普天之下,想做圣贤、鸿儒的大有人在,却不会有多少人渴望成为节妇、烈妇,”江永从妻子手中接过一枚洗净的山果,总结道,“易安,若我无法改变这个世道,我希望你能幸福——哪怕这个幸福不是我给你的。”(注2)

      二人还未到家,忽听头顶想起一阵热闹的鞭炮声。江府门前硝烟四散,深红色的炮仗纸屑一直落到江永脚边。江永快步登上台阶,竟见自己家门前也堆满了人。其中的很多人他都在回乡当日见过,他们很快把江永裹挟在欢喜的人潮中。就连那个嗓音尖利、面相刻薄的张嫂,此刻也露出恭顺的表情。她两手握在身前,两片嘴唇惶恐地颤抖着,犹豫半日,终于唤道,“老爷——”
      江永只觉后脊发凉,竟不知如何应答。正怔愣间,人群渐次散开,分明是县令带着未去旌表节烈的一干衙吏站在他的面前。为首的余姚县令快步走到江永面前,向他屈膝下跪。他卑谄地媚笑,形象与人人口中的那个作威作福的恶官大相径庭——
      “下官余姚县令彭瓒,拜见阁老江先生。”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自《宋史·李纲传》。
    注2:文中观点引自鲁迅《我之节烈观》。最后三段愿与大家共勉:“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自己和别人,都纯洁聪明勇猛向上。要除去虚伪的脸谱。要除去世上害己害人的昏迷和□□。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我们还要发愿: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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