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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乡音无改(二) ...


  •   林又清的遗诏曾有千钧之重,如今卸下荷担,江永并未觉得轻松。文华殿中的一幕幕如巨石压在胸口,他感到疲乏极了。江永不知自己是如何去了太平门外,向林又清的神主进香,如何走回沈容的府邸,同舅兄和江泰简单寒暄,又是如何走进客房,倒在床上失去神志。
      梦里的江永看得见死亡。那冻毙雪中、曝露荒野的白色的死亡,葬身火海、没于鲜血的红色的死亡,被黑夜、深井、野林、寒潭吞噬的黑色的死亡,消融于金屑酒中、颠蹶于琉璃瓦下的金色的死亡……死亡并非一瞬间的事情,它总得要先从一个部位死起。正如江永年少时常去拜访的一位老者,他患过几次中风,先是右手臂无法活动,再后来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在床上躺卧半年之后,终于被埋进黄土。江永十分确定,他也正生活在一个死去大半并行将寂灭的时代——大宣的半壁江山腐朽溃烂,各种颜色的死亡切断了脆弱的血管,无可救药的鄙陋早已从表肤渗入骨髓,首脑撕掉脉案,享受最后一刻的回光返照。
      命运的海浪翻涌而来,白色的巨刃劈向脚下的浮冰,江永不能挽救,瞬间跌入熊熊火海。炽焰紧密黏附在江永的身后,顺着他的脚跟攀上胫骨、髀肉,覆满后背,流到胸口,最终将他完全吞噬。
      挣扎,毫无意义的、连续不断的挣扎。在父亲坟前,长崎岸边,辽东道旁,京师城下,在南北京,生死场,寒冰山,业火宅,在白昼,黑夜,醒时,梦中。
      他的骨架仍在奔跑,直到火也死了,凝为珊瑚状的玄冰。玄冰喷涌出寒气,将骨头灼烧。

      “轰——”
      黑沉的天幕下,闪电如一条金龙俯冲大地,震耳的奔雷衔尾而来,惊落如注的暴雨。
      “大爷,您终于醒了!”
      “我睡了多久?”
      “整整三日了,”江泰欢喜得不知怎么好,在床前空转片刻,恍然一拍脑袋,“大爷一定饿了吧?我这就让厨房给您准备饭菜!”
      “先不忙,我有事情问你,”沙哑的声音擦过干燥的喉咙,江永提不起半分力气,“康平公主殿下是否已安置妥当?”
      “大爷,您已经问过一遍了,”江泰坐回床边,再一次恭敬答道,“我们于六月三日抵达淮安,淮安石巡抚得知情况后立即遣人通报留都。五日之后,监国,也就是当今圣上亲自前往码头,将公主殿下迎回内宫。”
      “你做得很好,”江永松下一口气,“还有官服……”
      “我已经亲自还给蒋侍郎了,大爷放心。”
      “你有没有——”
      “大爷,您病了三日,现在需要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等吃些东西后再问江泰吧, ”江泰把正欲起身的江永按回床上,丝毫不给他抗辩的机会,“大爷,您再睡一会,我去去就来。”

      院中花木本扶疏,然而生灵荏弱,如何抵抗自然之力?肆虐的狂风席卷暗夜,如锋刃回旋,斫断一地枝茎。滂沱的暴雨敲击石板,如千骑奔腾,将残花败叶碾踏成泥。檐下织起细密的雨帘,将屠略者的嚣叫与苦难者的嚎哭一体阻挡在外。
      江永将纱窗推开大半,放风雨进来。
      “恒之伤势过重,已致高烧三日不退,不息心休养,又下床作甚?”
      “弟已无大碍,”江永扣好腋下的扣子,迤迤然回身行礼,“恒之叨扰多日,千祈燕观兄宽谅。”
      “你我郎舅之间,何需见外?”沈容快步走到窗前,抬手将纱窗放下,“秋日风雨冰寒刺骨,恒之大病方愈,不宜受凉——饭菜皆已备好,何不与我共进长谈?”
      江永不置争辩,随沈容坐到八仙桌前。桌上已摆好饭菜,虽云清淡,却极为精致:两盅奶白似雪的鲥鱼羹,一瓯白煠猪肉,一瓯水晶膀蹄,荠菜,菱角,莴笋、莲藕——四碟时令蔬果,还有一碟酥油泡螺、一碟蜜橘作饭后小食。沈容咽下一勺鱼羹,迟疑片刻,终是出声问道,“日前恒之面见新帝,情况如何?”
      见江永哑然,他又连忙补充,“啊,在下并非要探听圣意,只是留都局势益迫,复社存亡旦夕,兄不能不斗胆相询……”
      “燕观兄无需解释,弟都省得,”江永摆手,顾左右而言他,“薛青玄乃何许人也?”
      不作回答便是回答。中原战乱频仍,南北消息阻隔,江永对留都事知之甚少,却未尝没有对林又汲寄予厚望。南下一路颠沛,只要暂得喘息,他便会详细回顾几年来京城发生之事,将之整理成文,并凭借自己的经验与学识,对治国、外交等政策得失加以分析,希望能为新朝裨补缺漏,有所广益。奈何林又汲才地平常,见面无一句要语,毫无求治之心不说,就连对国朝五十年内发生的大事都一无所知。纵观历朝历代,未有庸主在位而国衰能振、民困能苏者。况薛青玄谄谀献媚,何其鄙薄,若不早思芟除,则半壁江山,百年宣祚,岂可保乎?
      “此人是万历四十七年进士,曾官至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兼宣府巡抚,因贪墨渎职遭太监弹劾而罢官。在乡寓居多年,后因其密友冯渊与二次出任内阁首辅的周延儒有旧,权钱交易之下,于咸嘉十五年被起用为兵部右侍郎兼凤阳总督。杨绍节废帝主政后,留都议立监国,薛青玄一面大张旗鼓与程公共迎桂王北上,一面暗度陈仓,趁桂王尚在广西,内结操江诚意伯刘孔昭,外结总兵吕严等,拥戴福王即刻登位,并称以叙以贤无如福王,反责程公心怀偏私,枉顾祖宗法度。待福王进位监国,自然疏远东林而亲厚薛、刘等人。”
      “程公几次谋划北伐,皆因薛青玄及其党羽的掣肘而中道而废,他在长江经营多年,所植党羽遍布朝堂,如今已超迈程公,官至留都吏部尚书。身为从龙之臣,新帝登基,岂会不得道升天?”提起薛青玄,沈容数次气急,全赖多年修养方能陈述始终,“此人手长智短、耳软眼瞎,大权在握只知结党营私,于四方狼烟毫不在意。出此妖孽,大宣的气数也是尽了。”
      “弟记得,冯渊曾是阉党?”
      “正是。冯渊曾名列东林,与令尊及徐定一公皆有交情。然而此人为人反复、偏激而滑,常为士林所不齿。天启四年春,吏科都给事中出缺,以年资推论,冯渊排在第二。他上下活动,得魏阉之助,将第一候补者逐出吏科。然时任吏部尚书的赵南星恶其为人,又与徐定一有隙,遂以‘以察典近,冯渊不可用’之名将其补入工科。所谓‘吏户礼兵刑工’,吏部为首,工部居末,如此调动自然引得冯渊大不悦。于是他反出东林,投入魏阉门下,得任太常少卿。魏阉倒台后,他寓居留都,一面谈兵论文,结交文士,谋求与东林、复社和解,一面资助薛青玄重入官场,盼其投桃报李,举荐自己入朝。留都的复社社员侦知其意,作《留都防乱公揭》将他驱逐回乡。从此复社于冯渊势同水火,关系再难转圜。”
      “原是如此,”江永脾胃不健,只吃两口便放下竹箸,“近日弟将回乡探亲……”
      “我知恒之素来讷言敏行,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薛青玄窃太阿国柄,折朝野公论。日前有复社社员在书坊谈论江北时局,被镇府司一体缉拿,虽得陛下赦令,仍有三人死于狱中,究其缘由,则敷衍以‘含愧自尽’,”沈容不满江永忽然谈及儿女情长,赍愤打断道,“咸嘉元年尹山召开大会,成立复社。社员公推恒之与张乾度为领袖,如今张公作古,能主大事者唯恒之一人。贤弟面对覆盆之冤不作一语,来日将如何顺心服人?”
      江永眉间微蹙,“弟久未过问复社之事,对此事更是一无所知。况国丧期间,人人举哀,弟又如何调查、奔走、上疏、抗辩?东林、复社与薛、冯一党罅隙甚深,我等举措万务妥慎,不然人情乖忤,江南恐有不忍言者……”
      “薛、冯之心路人皆知,若任其推翻逆案,排挤清流,则朝廷公道何在?正气何在?若令这些魏阉的孝子贤孙专国,则东林先贤的赤血谁偿,忠魂何安?恒之,尊父英风毅骨,万古流芳,岂可令小人涂抹青史,横杀人心?”
      丧父之痛,年久愈烈。江永登时面色通红,他的鼻翼剧烈翕动,面颊处的筋肉抽搐,克制许久,终于神色如常,“江北赤地千里,尸横遍野,兄不为他们抱屈,复社社员不幸庾毙,其情究竟如何,弟不得而知,岂可以己昏昏,草草断定?燕观兄若以道义相勉,弟当仁不让,若以门户相激,还望另请高明。”
      “兄绝无此意!实是……”
      “风雨如磐,弟言尽于此,”江永起身离席,踱步至窗前,又将纱窗推开。暴雨敲檐击石,如万千箭矢下,“兄只道魏阉遗脉未绝,难道先父就无孝子吗?”

      次日一早,江永便同江泰启程返乡。他们向东行至丹阳,由此乘船,循大运河南下浙东,经两日抵达绍兴府。得知恩师宋景迁已搬往此处居住,江永立刻前去拜访,却被告知恩师云游未归,只好先行离去,在码头租下一艘乌篷船,继续往家乡驶去。
      江泰已很久未看到这样的大爷。乌篷的速度很慢,江永并不着急。包袱里塞了许多新书,他也不常看,只是坐在船头,将双手搁在左右舷上,将淡然的目光投向远山近河。已至初秋,河边的红蓼挂了果,红通通一片,掩在黄芦乌桕中,清风拂过,欢悦地发出“沙沙”的响声。岸边是连绵的山峦、古老的石桥、宁静的村舍……它们都被一橹一橹地赶到船尾去了。江永一面用瓷碗喝下粗茶,一面同江泰说起少时的趣事:凫水、钓虾、看社戏、偷罗汉果……冰冷的官话逐渐变为亲切的乡音,柔和的阳光在他的眸中跃动,将狭小的篷舱照得通明透亮。
      “江南无限好,莫要惹胡尘。”他突然叹口气,声音怅然。

      挂满薜荔的城门下,五尺见方的字摊被围得水泄不通。座中一位儒服方巾的书生,正为对面的老妪逐字阅读书信,“老妈妈,您儿子说了,他一切都挺好的,只是前不久出海时遇到风暴,满船货物都漂没了。他赔了个精光,正准备再次出海呢。”
      “早说不让他做这么危险的生意,他就是不听!偏说出海能挣大钱,也不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老人家气得老泪纵横,“海上那么大的风浪呦,怎么能一点事都没有?”
      “老妈妈,您儿子在信上还说了,他现在借住在同乡的水生家里,趁着货船还在修补,平日就在码头拉纤,挣的钱足够吃用,让你放心呢。”
      “儿行千里母担忧,我的心都挂在他身上,怎么放下呦,”老妪揩去浊泪,又对书生说道,“孩子,你帮我给他回封信吧。”
      “好嘞,您说。”
      “儿啊,家里老的小的都好,你不要担心。你一人在外面,要吃好睡好,千万不要克扣自己。出海要是太危险就不要去了,家里还有二亩地,来年再养几头猪,日子一样能过下去……”
      “老妈妈,您慢些说,”笔下墨迹逐渐潦草,书生忙请老人放慢语速,“‘吾儿,家中一切安好,勿忧。’好了,之后呢?”
      “我不是这么说的呀。”
      “这样比较文雅,而且写的字少,我在为您省钱呢。”
      “我可不要省这点钱,我说什么,你就写什么。”
      “好吧,”书生歉然一笑,露出两颊的酒窝,“那我换一张新纸——老妈妈,您能从头再说一遍吗?”
      ……
      待顾客全部散去,夕阳也快落到山后了。江流伸了个懒腰,正欲收拾桌椅回家吃饭,忽见一人站在他的面前。
      “易之,”那人唤他,眸中似有星光闪烁。

      江流盯视来人,从他的眉眼、面颊一直描到颈肩、指端,又将记忆中长兄的模样拓下,放在一起仔细比较。父亲去世时他还太小,只记得一夜之间家被搬空,白色的帐幔铺满冷清四壁,爹爹静静躺在棺材中,此起彼伏的哀哭将悬磬之室填满。直到很久之后——久到兄长手刃仇雠、高中探花后,他才明白当时是如何的险象环生。在少不知愁的岁月中,是兄长一人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家,不仅要照顾母亲、抚教弟妹,还要抵御远亲近邻的欺辱、完纳赋税、点解南粮。“懂事”、“争气”、“祖上保佑”……四邻且叹且赞,却无人曾身临那段独挽鹿车、投足无所的岁月。曾经与他逗弄玩笑的兄长再也不会回来了,丧父之痛与覆巢之哀令江永茹苦一生,如今不过而立之年,鬓角竟已杂生白发。
      他隔着书桌,紧紧抱住了自己唯一的兄长。

      “娘亲闻兄将归,日以为念,昼夜神思不属、且笑且泣。兄既归来,可要好好宽慰一二,”兄弟二人走在坑洼的村路中,随着黄芦苦竹绕宅转向,“长嫂持家多年,甚为辛苦,若换作旁人,又怎会尽心侍奉夫母、甘心等兄十年?”
      江永点头记下,又问弟弟,“社学公俸是否不够,还需另兼他职?”
      “家中良田十亩,商铺数间,财用岂会不足?弟只是爱同人打交道,故而立字摊于东门外。况近年土地兼并愈发剧烈,村中出海谋生之人益多,妇孺老弱留守家中,引颈盼听亲人消息。弟帮他们读信写信,也算一件功德。”
      “果真不愿继续考科举了?”
      “兄长,”江流凑到江永身前,撇嘴撒娇道,“弟一向愚驽顽劣,如何与兄长相比?得过院试、免除赋税,弟已竭尽全力了!”
      江永苦笑摇头,他的弟弟自小聪颖,哪会只有生员之才?说到底,不过是他心性恬淡,不喜官场,又不愿离开家乡。世道鱼烂,为官者机关算尽、朝不保夕,倒真不如平民淡云流水、共享天伦过得如意。罢了,都随他。
      “早前听说小妹仓促成婚,背后是否另有隐情?”
      “的确如此。咸嘉八年,严国戚在民间采选淑女,似有送入内宫为女争宠之心,到余姚时竟看上果儿。此事一出,阖家大骇,娘亲与长嫂连夜说合,将果儿嫁给了余姚县城的万家二公子。”
      “万良还在开酒楼?”
      “是啊,万家书香门第,偏万良不喜诗书,只爱食馔。他遍历全国,收集各地食谱,回乡开了同庆楼。虽无功名在身,生活还算富足,坊间名声也算不错,”江流同兄长走过坡上台阶,江府已近在眼前,“念书的时候,这小子连我都考不过,来家中提亲数次,都因母亲担心他不务正业而被拒绝。而后竟能得偿所愿,完全是天降鸿运。”
      “人世沉浮,功名常作尘土。小妹一生幸福顺遂是最重要的。”
      “也是。”
      “大爷二爷回来了!大爷二爷回来了!”守在门前的江平看到兄弟二人,叫嚷着往府里跑去。
      江永的脚步在门槛前停驻。他感到怯懦,不知自己要如何面对暌违十余年的家人和新的成员,然而前方传来的母亲的声音已不容他再想太多,江永忙跨进院中,飞奔到母亲面前跪下,一声“娘亲”唤罢,泪水已顺着面颊滂沱流下。
      娘亲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目翳遮瞳已令她近乎全盲,原本挺拔的身姿被生活的重坦折弯,一头乌黑的秀发也变得花白。她松开两位儿媳的搀扶,颤颤巍巍地将伏地痛哭的长子抱在怀中,“永哥儿,你可回来了,可回来了……”母子相对哭泣,“这下好了,我死也能瞑目了……”
      “娘亲日日礼佛,就连神仙都说您能长命百岁呢,”江流挤进来,笑着插科打诨道,“再说了,兄长一回来您就说要去见爹爹,这不是要把兄长扫地出门嘛?”
      母亲气恼地拍打江流的肩膀,江流故意不躲,夸张地叫出声来。院中发出阵阵笑声,将沉重的愁绪散去大半。
      母亲抚摸着江永的双颊看了又看,待泪水流尽,又催促儿子道,“快,永哥儿,去拜拜你的父亲。”
      江永叩首应下,被闻讯赶来的左邻右舍与远近亲友簇拥着走进正厅,向父亲的遗像献上三炷香,恭敬地一拜三叩。他有太多的话想同父亲说,父亲虽然再不能听见,却是他支撑到现在的力量之源。奈何无数陌生的声音在厅堂内外纷然响起,他只得走到院中,拱手应付那些叫不出名姓的亲朋好友。
      “永哥儿,你怎么头发都白了?”一声怪叫盖过旁人的寒暄,径直向江永刺来。他循声望去,见一位五短身材的老女人正在不远处盯着自己看,她的眼白出奇丰富,将黑色的眼珠裹在眼眶中央,两幅薄唇上下开阖,声音尖利刺耳,“你做了大官,挣了大钱,出门都坐八人大轿,还娶了三房姨太太——其中一个还是东瀛人,哪里还有要发愁的事情?”
      “我没有。”
      “呦,你还能瞒得了我?”那人眼睛一翻,“前些天你往家寄了个好大的箱子,我都看到了,你还想抵赖不成?像你们这样的官我可见多了,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注1)”
      “钱”字还未从那人嘴中喷出,江永已甩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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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乡音无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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