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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乡音无改(一) ...


  •   钟山苍苍,江水泱泱,二者相依成龙蟠虎踞之势,笼聚八方灵秀,茂育六朝古都。
      千百年来,无数开国君王与佐臣策马登上历史的山巅,将淬血的剑锋指向他们的应许之地。长安,洛阳,金陵,汴梁……每一座都城的名字都曾叩响人们的心弦,鸣奏出一曲曲饱含荣耀与苦难的乐章——坐落于丝绸之路尽头的长安,曾开九天阊阖于龙首,奏胡笳羌笛于建章,终在百姓的怒火中化为灰烬;传有河龙图发、洛龟书成的洛阳,曾有裁云霞作仙冠的牡丹,倚苍穹烛万象的明堂,却在黄河浊流中终结最后的荣光;刻在《清明上河图》记忆中的汴梁,曾有宝马雕车争驰通衢,管弦箫鼓彻夜喧空,竟在靖康打下民族最耻辱的烙印……
      唯一不同的是金陵:历史的巨浪打翻一时煊赫,徒留无数断壁残垣与枯坟荒丘,而金陵自有秦淮春曲,白门柳色。
      只需念一声“金陵”,你就会被满河脂粉浇醉傲骨,玉馔金樽摇动心旌;只需念一声“金陵”,你就会被吴侬软语撩拨入幻,玉鬟金黛投赴南柯;只需念一声“金陵”,你就会被朱户重门摧眉折腰,雕栏金槛炫目迷神……金陵宛如古久先生开的不小的玩笑——他的陈年流水簿子只记胭脂,不记血流漂杵;只记玉璜,不记白骨如山。他用萋萋江草掩住东晋之深悲,用槛外波涛藏下南宋之虚愿,偏不直言这是王朝覆亡前的最后一抹余晖,任由每一朝偏安自得的君臣用醇酒美人自戕蹈死。

      风月老青山,春秋掩青史,王侯傍青柏。钟山里埋葬了千岁帝王衣冠、万柄英雄侠骨,它岂会在意脚下蝼蚁般的生命?
      而在南麓安睡的大宣开国之君林元乾呢?

      今早的南京城外忽然狂风大作,不知从何处卷来的黄沙将天空染得曛暗。灵谷寺的檐下铁马匆忙敲出一片金戈,惶惶然坠入鼎沸的松涛。蜿蜒四十余里的朱墙内,巍峨的红墙黄瓦门楼前,象征监国身份的五色旗仗被流风胡尘拉扯得东倒西歪,青色的方伞与团扇挤在一处,竟毫无征兆地从正中齐齐折断。福王林又汲坐在一乘金顶朱帘的华贵步辇中,他阖眸养神,完全不理会孝陵南门前跪倒的一排素服黑带的文官。
      “先帝崩殂,皇嗣流落,监国不顾薄亲忘忠之谤,悖君窃国之名,竟欣然接受小人劝进。今晨种种异象,岂非太祖示警?恳请监国克己反躬,疏便辟之群小,祛利欲之迷障,虚君位以待太子!”
      他将折扇捏在手中,乌竹制成的扇骨交错击叩,敲出“咯咯”的声响。
      “京城陷落以来,监国遣人日夜搜寻江上,至今未有太子及定王、永王消息。以中原之板荡,江北之离乱,皇子恐有不忍言之事,尔等岂能不知?” 折扇缓缓展开,嶙峋怪石堆立半幅扇面,几处斜松点缀其间,枝梢指处白露横江,一叶扁舟隐约雾中,“当兹风雨如磐之时,诸公不念江山安危,人心浮荡,独硁守坟典虚言,思逞穴斗蝇利耶?监国乃神庙之后,光庙之侄,又有坚守江南,重聚民心之功,理当循例登极为帝!”
      “福王承绍大统,有先帝遗诏无?有天子御玺无?若二者皆无,则福王登基名不正而言不顺,徒纵奸佞私欲,为权臣操控耳!”
      “秦御史此言差矣,林鸿涛攻陷京都,若他拟伪诏,夺玉玺,我等便要舍君父之仇,事篡国之贼乎?”
      “薛青玄,你翻黄倒皁,信口雌黄!身为一方封疆,闻先帝有难,不加一兵,不移一步,今日竟出此语。尔私怀阴诡,自绝道义,如赵高何,如秦桧何!虺蜴之心,豺狼之性,必为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注1)!”
      “嘭——嘭——”旌帛在风尘中翻卷舒展,自不量力地挞击昏黄的天色。狂风将君子小人尽皆包围在黄色的沙焰中。神道旁的松柏被摇撼得前仰后俯,仪仗中的军马受惊而起,在震恐的嘶叫中将旗杆踏到蹄下。
      “润霖兄此言过激了,”见局势剑拔弩张,久立一旁的右佥都御史陈珪连忙上前劝道,“如今人情乖忤,时事艰危,正需诸臣勠力同心,共图兴复,岂能意气相激,化为恩仇?况在太 | 祖孝陵前争执不休,岂非不成体统……”
      “陈仁瑀!尔为风纪之官,天子耳目,岂可黑白不辨,为虎作伥?”
      “学生……”陈珪张口结舌,只觉身前目光如剑,身后目光如刀,自己夹在中间,说一句便得一句的罪过。他是复社社员,平日与社友往来酬酢,并不觉殊,又是薛青玄的姻亲,时常登门拜会,相待甚厚。可一旦双方势成水火,陈珪便是赴水蹈火的第一人。他本以为自己平日广结善缘,或能调解此番矛盾,不料反惹众怒,落得腹背受敌的下场。
      折扇被翻转过来,净白的扇面上铺着四枚楷字——“八方不动”。

      “满朝尽皆东林,唯吾一身孤立,忝居九卿之列,岂能当百众之怒?”薛青玄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恚恨疾怨的脸,言语故作激昂,“杨光中非东林一党耶?然囚君篡国,劫掠衣冠,奸恶如赵、秦,亦远不及也。京城既乱,留都议立监国,福王乃神宗嫡孙,夙有圣德,伦序固应立之,尔等却以‘立君以贤’之名百般阻挠,又以‘七不可立’之言惑乱留都、构陷监国,僭越如赵、秦,亦远不及也!”
      “尔等陵前拦驾,陷监国于不忠不孝,妖言惑众,陷监国于不威不信,党同伐异,陷监国不智不明,卖直搏名,陷监国于不仁不义。我主上睿谟监国,岂容尔等败坏决裂之臣玷污朝宁!来人——”
      队中立刻走出两名擐甲执兵的锦衣卫,他们不顾一浪高过一浪的反对,架起御史秦沛的双臂,将他拖到百步之外。随着“仓啷”一声剑响,恶风中浮荡起慑人的血腥,瞬间吹开那堵脆弱的白墙。
      “监国要以铳枪封缄天下人之口吗?”
      薛青玄眯眼看向路中仅剩的一人,“程尚书何愚至此!”
      “殿下睿谟监国,圣政伊始,得国岂可不正?”程言膝行至步辇正前,黝黑的面庞已是涨得通红,“昔元廷废坏纲常,摧残百姓,我太 | 祖崛起布衣,仗剑讨乱,十五载终成帝业。其得国之正,功业之盛,西汉以后所未有也。若非立国以德,林氏子孙何能承享先祖遗泽,永葆江山大业?今薛公聚战舰于长江之上,杀官员于飨殿之前,岂非公然宣告殿下之进膺非以德配,而以诈立?”连日的奔波与磋磨已使这位尚处中年的兵部尚书身患重疾,他匍匐于地,声泪俱下,“况先帝血肉未寒,山陵未乾,君父之恩未报,之仇未复,留都怎能便立天子?恳请监国暂缓登基事宜,即刻出兵北伐讨贼,兴复宣室,还于旧都!”
      “程公……”薛青玄欲言又止。
      “恳请监国允臣所请,则臣鞠躬尽瘁,无论病死、战死、劳死、籍死,绝无怨言!”程言将额头狠狠砸向地面,任鲜血在青石砖间蜿蜒,“若监国不允,则请斩臣于孝陵前,以全臣忠孝之义!”
      一枚柏树叶从神道“沙沙”划过,将瑟缩的时间重新拉长。
      沉默许久,步辇中忽地传来几声啜泣。
      “程尚书正直忠诚,孤如何不知?”福王林又汲哽咽道,“自闻先帝凶问,孤日日以泪洗面,恨不得以身相代……可如今半壁荒朝,百废待兴,孤只能强忍失亲丧君之悲,为天下苍生勉力视事……承先帝及二祖列宗之洪泽,太子及二王定能平安南下,然归期悠悠,若逆贼林鸿涛此刻攻来,江南无人一体统筹盘,岂无齑粉之患?孤在孝陵前向诸位天子保证,若寻得先帝诸子,孤定待其如亲子,依鲁隐公、桓公故事,将皇位归还先帝一脉!”
      看似敦和谦让,话里话外皆已抱定登位之心。如此贪权恋栈之人,怎会传位于侄?程言正欲反驳,忽有一道清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臣礼部左侍郎江永,携先帝遗诏,请见监国殿下!”

      林又汲立刻推门下辇。
      这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为君者衣着华贵,体态是闲散王侯特有的臃肿,他的神情随着江永的走进不断变换,忐忑、警惕、希望、祈求……一种奇特的气质贯穿始终,那是出现在神宗与他父亲身上并通过血缘传承予他的,近乎病态的慵懒惰怠与自作聪明的玩世不恭。而为臣者则因长途跋涉而满身尘泥,神情虽然疲惫,却并不委顿,他从容沿神道走来,被风卷起的衣袍让他的身影如白鹤般翩然起舞。“一介文臣,”林又汲漫不经心地想,“观其举止,则谦谨温和有余,而刚毅果决不足。若有不预之变,拿下他并非难事。”
      连日赶路的江永面色苍白,下跪时险些栽倒,“臣江永叩见监国殿下。”
      林又汲急切地问道,“江侍郎,你说你有先帝遗诏,遗诏现在在哪?”
      “臣请借钢刀一用。”
      一把弯刀递到江永面前,刀锋处似乎还沾有新鲜的血液。
      江永从怀中取出那张脏污不堪的包袱皮,用刀刃小心挑开边缘细密的针脚。逮至风迹雨痕揭开去,被无数人的血、汗、泪浸透的明黄的圣旨终于露出一角。
      袖间的折扇不期而落,林又汲毫无察觉,他只觉呼吸阻滞,目眩头晕,脑中的呼啸与耳边的风声共鸣——他已经不认识黄绫锦上的墨字了。
      “先帝遗诏,众臣接旨。”江永双手捧起林又清的绝笔,缓缓站起身。
      一片悼哭声中,林又汲跌跪在地。
      “朕以凉德,缵承大统。当国十年又七,政不加修,上干天怒,坐令社稷丘墟,宗社蒙羞。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至于丧仪则一切从简,除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外,毋行郊社、祔庙之礼,毋立神功圣德碑,毋上尊谥、庙号。民间音乐嫁娶一应照旧。宗室亲、郡王,藩屏为重,不可擅离封域。各处总督镇巡三司官地方攸系不可擅去职守,闻丧之日,各止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日进香差官代行。卫所府州县并土官俱免进香。
      朕薄德匪躬,愆谬罔极,祖宗家业,不敢遗子孙。皇考光宗贞皇帝亲弟,福王长子又汲天性纯厚,仁明刚正,伦序当立。京都陷落,嗣君宜于留都即皇帝位。内外文武群臣,其协心辅理,庶几攘除奸凶,克复中原。尔衣尔食,民脂民膏。四海穷困,天禄永终。勉之! ”
      疾风骤停,尘埃落定。天边终于升起一轮浑圆的太阳,它迟疑地挂在方城明楼的重檐歇山顶上,再也不行一步。
      天色依旧曛暗,清晨与黄昏同。
      浊气长舒、头脑复归清明的林又汲伏地长跪不起。他的眼眶发热,真正落下泪来。

      “先帝天纵神资,勤学力政,不期灾害频仍,干戈扰攘,竟以忧死,”文华殿中,年轻的新朝天子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着赭黄衮龙服,侧身微靠在南向的雕龙靠椅上,“朕初御朝政,亟需翊赞,卿受先帝托顾,还望不辞焦劳,辅佐于朕!”
      因在登基大典后被立刻召见,江永的三品朝服甚至是从兵部右侍郎蒋臣处借得,套在身上处处空荡,就连双手都被藏在袖中。他跪在林又汲的面前,肃穆的殿堂因之而显壮阔,“先帝待臣以不世之殊遇,焉能不竭忠尽智以报陛下?只恐才力不具,有伤先帝遗德。”
      “卿而立之年便是三品高官,足见年少有为,何须谦抑如此?”林又汲饶有兴趣地询问道,“卿是何年考中的进士?此前做过什么官?”
      “臣于咸嘉二年被先帝点为探花,初任翰林编修。承蒙先帝不次超擢,于咸嘉十年迁礼部员外郎,十四年再迁礼部左侍郎。”
      “卿一直在京?”
      “臣咸嘉四年出使东瀛,历经十年而返。咸嘉十六年又奉命巡视辽东,与博仁订立和约。故臣在外日长,而在京甚短也。”
      “啊,原来是你!”林又汲惊呼,“卿有大功于国,朕必嘉奖。然廷制、用人之事,朕尚需与阁臣、九卿商议……”夕阳在脊兽身后逗留,将余晖送进宫殿,向江永身前投下大片阴影,林又汲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沉声提醒道,“来日卿为国之桢干,需与程言、薛青玄等人和衷共济,勿要持门户之见,修睚眦之微,最终误身误国,追悔莫及!”
      “自古小人所以陷君子,皆以党户论之,昔魏阉之驱正人,周、温(注2)之斥异己,皆作此说。殷鉴不远,恳请陛下明辨是非,莫以意气之斗视君子、小人之争,徒受奸佞之蒙蔽,损千金之国体。”
      “卿肺腑之言,朕受教了,”林又汲含糊答应,转而又问,“卿一路南下,定知江北情势。近来城中谣言纷纷,言京城沦陷,全城惨遭屠戮,江淮以北法度荡然、盗匪横行,尸横遍野,几成人间地狱,不知所述是否属实?”
      “回陛下,确有其事。僭君林鸿涛残暴不仁,天人共嫉。江北黎庶日日倚闾切盼王师北上,救民于水火之中,”江永将亲身经历娓娓道来,说罢又想起沈容的嘱托,“臣闻直陈江北匪事之人皆以妖言惑众定谳,大多尚羁押于南京镇抚司。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开释无辜,以彰君父仁恕爱民之名。”
      “卿所言甚是。杜聪,”新君看向身侧的司礼太监,“立刻传朕旨意,命镇府司即刻释放蒙冤之人。”
      “是。”杜聪躬身应承,不悦地朝江永瞥去一眼,匆匆离来文华殿。
      处理公事令林又汲烦闷,然召对时间尚短,当下遣退江永恐非待臣之道。他将后背完全贴上椅背,换上轻松的口吻同对方聊起家常,“卿是哪里人?”
      “臣是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
      “浙东出名士,果不虚传。”
      “皇上谬赞。”
      “高堂俱健在否?”
      “家中尚有老母,臣父江潮上疏弹劾魏阉,被其党羽迫害至死,”江永语气略有停顿,“幸仰先帝沉机独断,刈除奸逆,为先父平反昭雪。”
      “忠臣孝子!忠臣孝子!”林又汲啧啧称赞,“卿有兄弟否?各司何职?”
      “臣有一幼弟,今在家乡社学任蒙师。”
      “教书育人,好好好——”见杜聪归来却站在门外欲言又止,林又汲不由发问,“杜聪,你有何事?”
      “回陛下,薛尚书求见。”
      “让他进来。”

      听到宣召,薛青玄迅速正冠理衣,手捧笏板躬身登上丹墀。待趋步走入殿堂,他又跪在江永身侧,朝新君行一一拜三叩的常朝礼。
      “爱卿免礼,”林又汲低垂的眸中仿若射进一束烛光,瞬间将他索然的神情点亮,“爱卿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臣方闻皇上诏赦日前寻衅滋事之人,心中感佩万分。圣上天资英纵,宽厚仁慈,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福!有君如此,中原何愁不复,天下何愁不平!”
      新君的声音轻快,“朕初登大宝,还需仰赖爱卿尽心辅佐,裨补缺漏。庶几蚤建肤功,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臣谨遵圣谕,”薛青玄又是一拜,“禀皇上,臣还有要事相告。”
      “你且说来。”
      “我朝以孝治天下。陛下嗣续丕基,绍登大宝,岂可令太后苦居河南?臣请从户、兵、工三部拨款二十万两白银,以作迎迓、安置太后及封赏后宫之用。”
      “爱卿此言甚是。朕命你亲自督办,万不可有任何差池!”
      “臣遵旨,”薛青玄偷眼觑向江永,“至于嘉兴府采选淑女一事……”
      林又汲立刻会意。“江卿,你且先回去吧,”他思索片刻,又继续说道,“卿离乡十余年,定深怀莼鲈之思。朕准你三月探亲之期,待内阁议定官职,卿再回京就任,如何?”
      “臣谢陛下隆恩。”得此喜讯,江永的语气不见起伏,举止亦如同往昔。他淡然叩头退出,缓缓步下丹墀。血红的火球已从屋脊跌落下来,逐渐滑向山峦背后,归鸟在红霞中化为黑色的斑点,最终青山也变成了黛色。
      他走向最后的光明,身后传来君臣肆意的嬉笑。
      距林又清的遗诏送到留都,不过半日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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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乡音无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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