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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恒之夜奔(四) ...


  •   “老先生深明大义,两便公私,学生心悦诚服!”见薛青玄对自己未加隐瞒,冯渊心中大喜,连忙拱手奉承,“难怪程思忠所倡北伐无疾而终,令德昌帝东进无南顾之忧,原来关窍在此!”
      宴席的主人原已微醺,听闻此言,眸中荡漾的春水陡然凝成寒冰,“迩敦此言差矣。程本兵北伐失利,实乃其麾下将骄兵怠、内讧靡止,兼又计饷不支、武备松弛之故。月前朝会之上已阐释明晰,何曾与老夫相干?”
      窗外的蝉蜩苦夏之声乍起,冯渊登时暴汗如雨,“学生酒后胡言,千祈老先生恕罪!”
      “功名之地自古难居(注1),老夫身为南京吏部尚书兼凤阳总督,万目睽睽,动辄得咎,怨我罪我者如恒河沙数,老夫唯有一肩担之,无需再论何求!”
      煌煌之言,龊龊之心,就连冯渊也不禁冷笑。昔日魏忠贤倒台,冯渊被牵连革职。他赋闲家中,外示纵情山水戏曲自娱,实则钻营奔竞竟日不休,若非阉党之名难以摆脱,他岂会耗费大量人脉财源,助贪墨之徒薛青玄再登高位?虽作此想,冯渊依旧将笑容堆满圆脸,“家国播荡,社稷倾危,苍生安乐全仰老先生良苦用心。奈何程言、钱文斌之辈呶呶呀咻,鼓舌相欺,诏旨未下而令市井咸知,善政未行则已出言毁谤。只恨学生一介白身,位卑名薄,若来日得幸解褐,定为老先生手刃此贼!”
      讨官之意昭然若揭,薛青玄如何不晓?然东林、复社乃江南文薮,贤才俊彦尽出其门,在朝为党桴鼓相应,在野结社同气相求,薛青玄并不愿公开与他们作对,“君子藏器,待时而出,迩敦何急之有?”他出言稳住冯渊,“监国一日在位,则东林一日不安,迩敦不与同流而被污为阉党,沉冤得雪且有日也。”
      听闻“东林”“复社”二名,冯渊的双目瞬间迸射出愤怒的火花。薛青玄淡然瞥去一眼,又自顾说道,“目下当务之急,即找寻咸嘉帝的下落。近年中原板荡,驿路水道多入匪兵漕帮之手,兼有难民、溃兵充塞道中,致使京师讯息难以速达。程本兵屡次派人查访,南来者咸云咸嘉帝已葬身火海,然皆未亲见圣骸,所言或非属实。”
      “咸嘉帝坚贞刚毅,绝不会屈身求全,凶问抵达留都不过数日间事。唯一可虑者,乃膝下太子及定王、永王三位皇子——若光庙嫡脉平安赴此,待其来日登位,我等为之奈何?”
      皇子南来,承继大统名正言顺。而阉党逆案为咸嘉帝钦定,从此冯渊再难翻身;北都德昌帝于他有杀父之仇,程言北伐之倡定被准允,薛公之谋势将搁浅。若薛青玄与林鸿涛勾结之事再泄,座中二人恐有凌迟炮烙之祸。
      “皇子已死。”
      “康平长公主前日已被监国迎入留都皇宫,足见咸嘉帝为儿女筹划甚多。老先生信口报丧,岂能服众?”
      薛青玄放下青花瓷盏,鹰似的双眼勾住冯渊心魄,吞吐的酒气冰箭般向他攒射,“皇子定将葬身火海,”两片薄唇上下开阖,“韩文泰早得监国之令,已在江上巡查三月有余。”
      他一向乐见旁人惊惶,奈何玉执壶中佳酿已尽,难生哂谑之快,遂向侍立一旁的仆从耳语数句。片刻之后,数十名形貌昳丽的家僮侍婢鱼贯而入,分侍宾主座前。人人面如桃花,映照十里春色,身如柳枝,拨弄万丈春潮。
      酒池甘如醴,肉林腻如粉,沾唇入腹连宵醉,幻梦须臾间也。

      “这位阿哥,能否载我一程?不拘烟篷下、后梢头,有方寸容身地便可,待下一码头寻到客船,在下一定即刻离去!”徐州城外夕阳西斜,客船货船早已离港,唯有一艘平底浅船泊在岸边,因有客人入城采买未归,江永方得机会与艄公商谈。
      “这位相公,您还是去问问别的船吧,”艄公揭开箬帽,黝黑稚气的脸上满是为难,“这是一艘丧船,灵柩还停在中舱,即使相公不怕晦气,逝者的家人也未必肯容您打扰,更何况船上还有女眷,同乘也不方便……”
      “阿哥,出什么事了?”
      前舱走出一名弱冠青年,方巾襕衫的书生模样。无限天光倾泻入水,在他身后翻起粼粼波光。艄公唤他“二爷”,将方才之事大略说过。那名公子朝江永拱手作揖,又转身走回船舱。
      舱中响起他清亮的声音,其间夹杂数道女声与童声,话题往来抛掷,片刻终于说定。
      “若兄台不弃小舟鄙陋,与愚弟二人同住前舱可好?”
      “多谢公子收留!”江永俯身道谢,随青年走入船舱,“榻前桌边一隅即可,公子无需……”
      眼前是满桌满塌满地的书籍纸张,只求一隅也不可得。青年尴尬地将散在被褥内外的《资治通鉴》、《农政全书》、《天工开物》收理成摞搬到桌上,还未将床榻分成三分,新摞的书已“扑啦啦”滑到地上,“啊,舱中凌乱不堪,愚弟立刻整理,尚祈兄台宽忍则个!”
      江永眼疾手快地接住行将掉落的《天工开物》,一面将桌上堆积的文典分目整理、放置妥帖,又将地上散落的纸张与书册捡起,依前例排在桌上,一面友善地与青年背对攀谈。在谈话中,江永得知青年的长兄在任上不幸弃世,他奉父命扶柩回乡,并接回寡嫂孤侄。“灾异趵突,流寇扰攘,建虏长驱,官绅逐利,如今的大宣支离破碎,根源岂唯一乱臣贼子乎?”青年声音沉重,“譬如一人病入膏肓,骨髓肌理皆已朽烂,可为者不过带病延年,然家兄仍要剜肉补疮……最终他身为国死,不知是否心甘?”
      江永正欲问其兄名姓,离船采买之人恰好归来。“二爷,我在集市买了两条鲤鱼,小少爷最爱吃——这位是?”
      “在下——”江永向来人俯首执礼,只一眼便呆立当场,“含章兄?”

      “送人千里,终须一别。伯韬兄,含章兄,我们就在此分别吧,”那年天津城北的三汊河码头,即将出使东瀛的江永意气风发,仿佛重洋之外东风已具,只待他羽扇一挥,“少则数月,多则一年,我定携佳音而归。届时我们再一醉方休!”
      “我听闻朝鲜之役后倭国幕府易主,如今的将军老谋深算,与他交往恐多不易,恒之需时时惕厉,切勿掉以轻心……”
      “恒之已是成竹在胸,含章何需担忧?”赵略打断幕僚苏绶的絮絮嘱托,故作轻松地牵起嘴角,“只是海上风高浪急,万望恒之和江泰小友多加保重!”
      “赵公子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大爷!”那年的江泰还是个孩子,一笑眼睛就眯成缝,“若大爷回来瘦了、伤了,您就拿我试问!”
      “你少咒我!”江永含笑嗔骂,转而又看向赵略,“弟听说伯韬兄已上疏请求外任,不知治地可有定下?”
      “愚兄尚未接到正式委任,但文选司有消息传出,称可能出知临潼。”
      “临潼,陕西?听闻彼处水旱相仍、贼焰甚炽,兄台无兵无饷,如何拒贼抚民?”
      “为者常成,行者常至,恒之无需多虑。更何况出任陕西辖下知县本就为我疏中所请——家国多难,百姓困苦,正需我等士子经纶济世,岂能思避思退?”远处的海面清蓝光润,璀璨仿若宝石,岸边福船的三根桅杆直插碧空,靖江王林言坦与国舅严自肃已携近百名名仆从及数十箱行李登船等候,“帆船即将出发,恒之你们快些去吧!待二位凯旋归来,我们再开怀畅谈!”
      “一言为定!”江永同赵略双手交握,许久未曾松开。

      帆布徐徐挂起,高大如城的福船驶离港口,朝东方破浪而去。
      赵略站在码头引颈眺望,大海映下他的朗目清姿。忽而卷起一阵狂风,倒影于是破碎。

      十年索居,十年折羽;十年困踬,十年饮冰。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苏绶的鬓发已经灰白,昔日炯然有神的双目槁悴有如枯井,双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却隆得很高。曾经那样精明强干的人,如今除了呼吸,行走、说话、做事都变得十分迟缓——他已全然乎一位老者了。
      而赵略,那个睿智、孤勇、友爱、悲悯的良臣,那个承诺与自己把酒言欢、畅叙幽情的兄长,竟连衰老也不可得!
      江永木然地跪在刻有“先考大宣太子太师赵公讳略之位”的牌位面前,木然地伸手触碰漆暗的灵柩,指尖不觉一丝温度,又木然地放下。“伯韬兄……”他原有满腹的话想说,可出口一瞬便觉空虚,只有木然地盯着前方,似要将那薄杉木板看穿——然而看穿又能如何?开封被围整整两年,伯韬兄岂会剩下一片血肉供他凭吊?
      “小侄赵煜阳拜见恒之叔叔。”赵略的遗孤被苏绶牵出后舱,七岁的孩子乖顺地向他叩首,一身孝衣衬得小人愈发瘦弱。江永连忙将他扶起,待看清那副极似伯韬兄的眉眼,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长兄竭诚为国,却被天灾、流寇、庸王、昏君合力绞杀,事后还被褫夺所有官职,足见朝廷不仁,”青年正是赵略的二弟赵瞻,此刻倚在船头,被灶火熏得眼眶通红,“在那之后,弟即息绝入仕之心,坚决不赴场屋。”
      夜色四合,皎月初来,数点星光落入江面,漾起清瘦孤灯。
      “既绝宦途,仲远又何以为生?”
      “三弟与乡友在留都、安庆、苏州开办书局,常邀我撰稿校订,所得工筹足以糊口。况家中尚有祖产,应急备荒亦绰绰有余。”
      “仲远之才容有底止,温饱宁居自无问题,然贤弟志仅在此乎?”
      “晋王酷烈残暴,一路杀伐抢掠,江北几成焦土,虽暂享皇极,然朝无能臣良吏,野有匪兵饥民,国祚定不长久。而江南福王……当初福王父子宁守财而死也不愿开仓赈济,任由河南百万生民沦溺,昏愚如斯,如何辅佐?况留都虽六部尚存,各方交肆搏激,文臣艾怨不闻振蛊,武将私斗不闻公战,又有何可为处?”
      “恒之兄,”他向江永坐近,重复道,“又有何可为处?”
      江永呷下一口苦茶,“读书做官,总须做得些好事,才不枉生一场。”
      “己巳进士三百有余,无怪兄长与恒之兄相与最善。”
      “然孔子言君子不陷(注2),蹈仁不死(注3),其果如是哉?”赵瞻又接续问道。
      夜色渐渐浓了,寒气在月色下攒成一片迷蒙的烟霭,袅娜地浮荡在船身四周。黛色的山峦融在朦胧中,影影绰绰,辨不真切。

      “愚弟以为,如今神州荡覆,社稷丘墟,若想振衰救世,速起沉疴,非将士林风气从根处掀翻不可,”赵瞻从船板上一跃而起,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双眸点亮,“我朝奉程朱理学为范,六经传注皆有一定之说。诸生只需记诵四书、五经、性理之书,便可窃得功名。然其所学不过无用虚文,所得不过肤论瞽言,于经世济民、抚世宰物毫无用处。更有甚者,则以巧文博词饰诈,以圣道高论徇私,何曾真胞与为怀?盖朝廷此举,不过束天下士子于樊笼中也,权柄操持于己,何许他人疑之?”
      “然学道必进,咸与维新。成化、弘治之后,有识者如陈白沙、王阳明、李卓吾首倡学贵自得、知行合一,质疑孔孟,菲薄程朱,讲学市井之间,称‘圣贤之道坦若大路,夫妇之愚可以与知(注4)’,为虚饰繁复之理学驱媚。因与所谓‘王道正学’相乖,竟被朝中宰……朝廷所衔,伪学、伪书及私创书院亦遭禁绝,”赵瞻不自然地打开折扇,摇动两下又收起,万历朝首辅赵涉川是他的曾祖,平日怎敢公然谈论,“而……而在曾祖去世后,所推行新政多被废止,各地书院、文社再次兴起,壮盛如东林、复社者,更是卷入朝堂之争。”
      “咸嘉元年,愚兄受邀参加尹山大会,并以东林遗孤的身份见证了复社的成立。成立之初,复社君子不过以‘兴复古学’为任,所申盟词亦是‘毋巧言乱政,毋干进辱身’一类,未曾想数年之后,竟生党同伐异、把持科举之弊。”
      渡船向雾霭深处驶去,凝露沾衣生寒,二人都取了被褥披在身上。
      “自令曾祖去世后,继任首辅皆庸碌无为,兼之神庙拒见臣工、留中奏疏,举朝陷入茫然之境。为再造内阁权威,阁臣扶植亲信、打压异己,遂有党争之祸。东林、复社之流亦被嗜名躁进之人利用,许早已脱离初衷。”
      “恒之兄所言甚是,”赵瞻躺在船板上,“然以愚弟浅见,君王之体不宜过尊,天下当以朋党治理,朝廷之体不宜过尊,公权当以清议监督。东林、复社之设,非为世道之退,而为世道之进。然何以衰天下至此?乃士风大坏之故!”
      “正德以后,商贸繁荣,民间官府奢靡之风兴起,好货之心大增,生员举子亦不能免。古今治道博大精深,彼只作场屋之文,民生邦治重于泰山,彼只求财货之利。至于阳明心学,则日夕勤修、知行合一之良言一概不论,只习其语录,专其末流,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注5),致使士风极为空虚无聊!”
      一番长篇大论之后,赵瞻侧头看向江永。这位礼部侍郎盘腿坐在船头,正俯身倾耳静听,神情既不悲怨,也不愤懑,寂然如峭壁间的老松。
      夜色在他们身侧缓缓流淌,逐渐变薄散去了。

      “纵有张良在世,孔明复生,使其辗转朝堂,所延不过三十年光阴。三十年后,国政注定在野。”
      江永向他投来问询的目光。
      “三十年内,社稷安危在君臣贤愚、兵马强弱,但三十年后,家国盛衰则在于民风世俗,士林风气,”赵瞻解释道,“待将长兄安葬,我打算周游全国,考察各地典制掌故、河槽兵农,宣扬经世致用之实学,摒弃脱落新奇之虚论,以客观考据,代玄言空谈,以切实发议,代信口扬弃。”
      “若贤弟将所见所闻所思刊刻成书,不仅于宫府居位食禄之辈裨益极大,更于文坛空虚放浪之气纠正甚多。”
      “此为其一。其二,我还要重读六经……”赵瞻也自觉好笑,“并非为帖括之学,而是回归原本,辨明真义。赵宋以来,名儒阐释六经者甚多,如王安石、二程、朱熹、陆九渊者皆以治经为世所重,然门户堂奥林立之时,各家于原经果无取舍补漏耶?况濂、洛、关、闽诸子并非隐士,所论岂会与现实毫不干涉,独孔孟之道哉?故弟重读六经,正是要除后人之文饰,寻先王之本义。”
      “而六经者,亦皆史也,岂非万世之至论?”自先兄去世,赵瞻就再未如此敞开心扉。或许因为江永与赵略相知甚深,令他不由想与之接近,或许因为对方虽沉默不语,但一直专注、虔敬地倾听,神情虽然肃穆,却毫无压迫之感,“故我注六经,将以当下之是非为是非,而非以孔孟之是非为是非,以人心之是非为是非,而非以名教之是非为是非。取其助益世风之精华,去其不合时宜之糟粕。破三代圣王之盲信,立蹈实进取之新学——恒之兄,我知此言甚狂,此路颇艰,但欲撤名教之藩篱,养中正之国士,唯此一途。弟先履之,九死不悔。”

      “咚——嗡……嗡……嗡……”
      “咚——嗡……嗡……嗡……”
      远处的钟声如水纹般向船上扩散。被唤醒的鸟儿飞出山林,在火红的霞光中盘旋往复。河上的雾气已尽数散去。在天与水之间,一轮耀眼的朝阳缓缓升起。

      在赵瞻偷觑的目光中,江永的嘴角掠过欣然的微笑。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自《曾国藩家书》。
    注2:引自《论语·雍也》: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意为:宰我问孔子说:“有仁德的人,如果告诉他说,‘井里掉进去一个仁德的人’。他会跟着下去吗?”孔子说:“为什么这样做呢?君子可以到井边去救人,却不可以陷入井中;君子可以被欺骗,但不可以被愚弄。”
    注3:引自《论语·卫灵公》: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意为:孔子说:“百姓们对于仁(的需要),比对于水(的需要)更迫切。我只见过人跳到水火中而死的,却没有见过实行仁而死的。”
    注4:引自王守仁《复唐虞佐(庚辰)》。  
    注5:“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一句引自顾炎武《日知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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