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毋相忘》顾海北

65、第六十五章

　　天蒙蒙亮，灞桥的集市热闹起来。一辆牛车在人潮中缓慢地前进，梁伯扯扯缰绳，水牛拐了个弯折向一条小巷。水牛慢悠悠地沿着七拐八弯的小巷游走，十分熟稔地停在一扇彩绘朱门前。

　　老梁将牛牵进后院，孙大娘上前将车上的菜肉拎进厨房。

　　“等等，等等！”老梁在孙大娘手里挑出几样物什，一样一样地介绍：“这是女郎今天要用的药方，这是她爱吃的梨花酥，这是我路过灞桥买的桂花枣泥糕，哦还有这个花生酪，老伴你也尝尝，闻着香得很。”

　　“真是的，你买这么多做什么？”孙大娘嗔怪道。

　　“没关系，女郎爱吃。”想到白瑾瑶每次吃到自己买的食物就赞不绝口的样子，老梁觉得十分幸福，他没有儿女，但是在白瑾瑶身上感觉到了投喂子女的快乐。

　　“对了，女郎今日好些了吗？”老梁问道。昨晚白瑾瑶从通天寺回来之后就开始咳嗽，晚上还发了低烧。

　　艾草也来了，打开药方看了一眼，确定无误后用半勺水泡药，“可能是在山上受了凉，加之受了惊，昨晚一夜没睡好。现下才合上眼。”

　　“嗳，那我还是等女郎醒了再将糕点送去。”孙大娘应道。

　　烛台上的豆苗大小的扑腾着，即将融化在烛泪中。一旁的夏嘉年静静地端详着床上的人，她睡得不安稳,时不时两唇还在轻轻翕动。夏嘉年不禁想，她会在梦里见到什么？会有自己吗？

　　这个有些孩子气的想法让夏嘉年觉得有些好笑。昨天她问自己那些刺客是怎么回事，那时他杜撰了一个故事，也不知道她信没信，只是，总有一天她会想起来以前的事情来，又或者下一次她向自己刨根问底的时候，自己应该怎么回答？

　　如果如实告诉她，她会有什么反应？夏嘉年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却不愿意承认这种可能。

　　......

　　白瑾瑶感觉被困在梦中许久，她的神志清醒过来，但四肢却软乏无力，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她的内心又怕又急，这就是长辈常用来唬小孩子说的“鬼压床”吧？她挣扎了许久，手心忽然感觉一阵温暖。她心下的不安逐渐消退，指尖动了动，终于有力气掀开了眼皮。

　　是夏嘉年。他在自己身旁睡着了。白瑾瑶注意到他眼下的青色阴影，他为自己守了一夜吗？明明他也受了伤的。昨天他早就识破了脚手架上的不是自己吧？她不禁想，如果那真的是自己，他会来救自己吗？

　　夏嘉年睡着的样子很安静，似乎平时锋利的棱角都收敛起来了。白瑾瑶做了一件很想做的事情，她伸手摸了摸夏嘉年的头，这让她的内心得到小小的满足，她不禁偷笑起来。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计划，思及此，白瑾瑶心情黯淡下去。

　　夏嘉年握住白瑾瑶的手突然动了动，白瑾瑶吓得缩回被子里，闭上眼睛装睡。

　　夏嘉年帮白瑾瑶盖好被子，看了白瑾瑶的侧脸好一会儿，最后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轻身起床离去。

　　正午时分，夏嘉年从厢房走了出来。

　　“将军，大理寺那边的人来了。”双喜禀告道。

　　“知道了，让他们在书房等我。”夏嘉年道，“吩咐厨房，准备好午膳。”

　　厨房的孙大娘得了令，将准备妥当的粥并菜并糕点捧进房内，不多时，她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和老梁艾草说了几句话，几人分头在别院内找着什么。

　　孙大娘一路寻到书房，“双喜，女郎有没有到书房来？”

　　“没有，”书房前的双喜拦住孙大娘，“这是怎么了？”

　　孙大娘心急道，“你快去禀告公子，女郎不知道跑去哪儿了！”

　　随之而来的梁伯和艾草跑得气喘吁吁，“我们也找过了，女郎确实不在府上。”

　　门“嘭”一声被拉开，“怎么回事？”

　　“我方才给女郎准备午膳，进去一看房里根本就没人！”孙大娘道，“可是床铺还是温的，这是怎么回事？她能去哪儿啊？”

　　夏嘉年眼神一下就变了，双拳也不自觉握紧了。果然，上午他就有预感了。

　　大理寺前来了解情况的少卿和两名手下不明所以，看到这场景，庆幸问题都了解得差不多了，纷纷告辞。

　　“将军，那要派人出去找吗？”双喜试探着问。

　　“不用了，她要回来自然就会回来了。”夏嘉年脸色不佳，“要是不想回来，以后就都别回来了。”

　　老梁和孙大娘对视一眼，这是闹别扭了？没理由啊，清晨的时候明明还好着的。

　　“将军您看，女郎一个姑娘家，身份又特殊，”老梁跟着夏嘉年进了书房，“这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就是想出去遛个弯，不知道怎么回来，可怎么好？”

　　“是啊是啊，女郎还发着热，想必也走不远，”孙大娘帮腔道，“我看还是我和老梁出去，说不定就女郎就在附近。”

　　听到白瑾瑶还发热，夏嘉年眉头蹙得更紧了，但是嘴上就是不肯松口，哼了一声，“她自己走的，自有自己的打算。双喜，将营里的军报呈上来。”

　　夏嘉年如此坚决，两人只好退出书房。老梁等了又等，等到汤药放得凉了，看看逐渐西移的日头，忧心道：“不行，寒露已过，申时就开始天黑了，我得出去找找。”

　　老梁将准备好的干粮挂在车板上，又叫孙大娘备了一件给白瑾瑶准备的厚衣裳，去牛棚牵牛。

　　那头大水牛哞哞地叫，老梁解开牛索子，忽然发现隔壁的马厩变得空荡不少。他回头看看不知何时出现的双喜，后者挑了挑眉，示意没猜错。

　　老梁放声大笑，“我们家公子，全身上下就嘴巴最硬了！”

　　秋色苍茫，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田野中四处堆放着大大小小的麦垛，一名农夫敏锐地抬头看天，“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他拿起扁担簸箕，招呼家人，“快别弄了，先将麦子收起来。”

　　一人一马从往回赶的人群中穿过，马背上的人看了一眼散布在天边乳白而透亮的云丝，加紧马背，加快了步伐。

　　越往前走，山路越是崎岖。采药人三三两两背着背篓从山路下来，迎头和一个牵着白马的男子相遇。虽说并未听过有野兽在这座山上出没，但是在山上被雨淋一场也不好受，有人好心劝道：“公子，风暴马上要来了，缓缓进山吧！”

　　那男子看上去心绪不佳，只是礼貌应下，并不停下脚步。

　　“真是奇了怪了，今天一个两个地往山上扎堆。”一人道。有同伴问他怎么回事，他应道：“我方才在河边看到一个女郎，也是这样，看上去郁郁寡欢。”

　　有人道：“该不会是小两口吵架吧？”众人抬头去寻那俊后生，哪里还有人影？

　　夏嘉年也听到了背后的窃窃私语，再一抬头，马儿的脚步变得轻快，挣脱了他手里的缰绳，嘚嘚嘚往前跑去。

　　“啊，”女子轻叫一声，“是你啊，糖豆。”那么，他也来了吧。

　　夏嘉年抬头望去，白瑾瑶一手拿着帷帽，亲昵地摸了摸糖豆的鬃毛和脸颊，望向自己的眼神澄澈明亮。

　　“你都想起来了。”夏嘉年道。

　　“嗯，大部分都想起来了，”她垂下了眼眸，“还有一些，我想慢慢也会想起来的。”虽说失忆的时候和夏嘉年已经互通心意，但如今心境不同，白瑾瑶竟觉得面前的人有些陌生，有点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

　　好啊，真好。夏嘉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恢复记忆之后她看上去沉稳多了，有事没事就哭鼻子。就像现在这样，有自己的主意了，一声不吭就跑了。

　　两人一时无言。

　　“我以为你会责怪我。”白瑾瑶道。

　　责怪什么？怪你胆子太肥顶着个逃犯的身份到处乱跑？还是一个女儿家孤身一人跑到山上来？简直不要太肆意妄为！

　　“我有好几年没看我娘了。”白瑾瑶声音闷闷的。薛若霞并没有葬于皇陵，而是按照她的遗愿葬于霸陵外的月山——据说薛若霞小时候就跟着山庐居士在这里修行。

　　听到这句话，夏嘉年诸多腹诽终究被强忍着吞回肚子，化作一句：“先回去吧。”

　　“好。”白瑾瑶将糖豆牵到夏嘉年身边，将缰绳递给对方，两人指尖有短暂的接触，两人都装作无事发生。

　　白瑾瑶醒来之后觉得一片茫然，虽说她在别院的每个人都对她很好，但却没有一个合适的人能让她倾诉满腹心事，毕竟细算下来，他们都还相识不久。而夏嘉年——白瑾瑶确实是有想暂时逃避的心理。

　　她还没理清两人的关系，也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面对夏嘉年。以往还没想起来的时候，她可以心无旁骛地接受夏嘉年的好。但现在她想起来自己的的名字了，她就不得不考虑，夏嘉年对她的好是不是有条件的。

　　“将军，”白瑾瑶考虑良久后开口，“这段时间承蒙将军照顾，这份恩情，瑾瑶永世不忘。”

　　背后的身体似乎僵了僵，这怎么听都像是道别的话。白瑾瑶接着说道：“现在我的记忆恢复了，我想也是时候搬出别院了。”

　　夏嘉年“哦”了一声，手中的缰绳似乎要被他捏断，好啊，不但有主意了，翅膀硬了，想跑了。

　　“继续留在别院，恐怕不太方便。”

　　“随便你。”他愈加气结，催促马儿前进。

　　两人堪堪在大雨落下之际回到了别院，众人看着无话的夏嘉年和白瑾瑶，一时也不好询问发生了什么。一时间煎药的煎药，热饭的热饭，忙作一团。

　　“这雨下得可真大。”老梁说道。

　　“可不是，感觉这雨像是被憋了许久一般。”孙大娘应道。

　　白瑾瑶看着远去的夏嘉年，垂下的眼眸掩盖住苦涩，她何尝不知道夏嘉年在生气？只是她要做的事太过危险，她不想将他拖下水。透过袅袅上升的炊烟，她看向雨帘后的皇宫，轻叹道：“是啊，也是时候来点风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