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的戒律》戚珀

13、烟花

　　13

　　星砂祭是克诺维领所有人最在意的节日，星砂庆典则是重中之重。
　　作为关键的一环，“星砂圣女”的酬劳丰厚，可也任务艰巨，离这天越近，珀尔娅就越有压力。

　　星砂庆典的前一天的晚上，珀尔娅的紧张达到了极点。
　　当天的练习结束，她回到旅店的房间后便不停在房间里踱步，有时候说“庆典的礼服如果不合身该怎么办”、有时候说“阿斯诺已经在领主府连续呆了一周了，他到底查没查出来”、有时候则说“我们要不要带上男孩”。
　　薇拉在旁边喝麦芽酒，顺便将好奇的男孩推开，面带微笑地回答着珀尔娅的问题：“礼服是量身定制的哦、请相信阿斯诺先生……不带。”

　　珀尔娅站定，回头道：“为什么不带？”
　　“我要跳舞、还要喝酒，”薇拉耸了耸肩，“或者你带着他？他现在已经能听懂一些话了。”

　　珀尔娅之前还会联系阿斯诺，最近却几乎什么都无暇顾及了，甚至是过了一段时间才注意到男孩能“听得懂”一些话了——比如现在不需要栀子糖，薇拉让他乖乖在房间里等着，他也会一个人安静地在房间里从早晨等到傍晚。

　　珀尔娅一阵无言。
　　她现在仍然非常紧张，根本没法分心顾及其他人：“……那还是让他在这儿吧，免得他再失踪，就不好找了……我们可以第二天再带他在街上逛逛。”

　　“好的，你真可怜。”薇拉拍了拍男孩的脑袋。
　　男孩似乎没听懂，将脑袋凑过来，蹭了蹭她的手心。

　　薇拉推开他的脑袋，又喝了点酒。
　　珀尔娅努力回忆了几个动作，磨了好一会儿才去休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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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就是星砂庆典。
　　珀尔娅起了个大早，匆匆离开去排练时，薇拉还在房间里慢悠悠吃着早餐。

　　男孩在床脚醒过来，走到她身边。
　　他今天还没来得及喝变容药剂，头发和眼睛都是黑色的，这种让大陆上大部分人闻风丧胆的颜色此刻在阳光下正闪烁着纯粹而沉静的光泽。

　　薇拉看了他半晌，从一旁拿出药剂瓶子：“喝掉。”
　　男孩乖乖接过，喝下变容药剂。
　　很快，他的发色和瞳色变成了棕色。

　　变容药剂非常难喝，哪怕多加了一味改善口味的莫古尔豆，味道仍然很奇怪，但男孩却没有流露出任何痛苦或者不适。

　　“以后你自己喝，”薇拉看着他，忽然剥了一颗栀子糖，塞进他的嘴里，并道，“每天早上这个时候，按‘记忆’来。”

　　男孩没说话，也没点头，但却把那个药剂瓶抱在了怀里。
　　薇拉不说话了，起身准备出门。

　　男孩一直跟到了门口。

　　“待在房间里。”

　　男孩在门口停下。
　　往时薇拉会关上门直接离开，可她这次却在门口沉默了一下，低头说道：“如果有人来找你，就和他去玩。”

　　说完，她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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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像是往常一样一直坐在房间里等待。
　　从早晨到午后，然后到夜晚。

　　旅店外的热闹从未停歇，甚至愈演愈烈。
　　可始终未能对男孩产生什么影响。

　　他就像是感觉不到。

　　这么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敲响了门。
　　男孩的脑海里并不存在着“为人开门”的概念，可门外的人在渐渐失去耐心后，自己打开了门。

　　“喂！小哑巴！”
　　是莱伊，他探了一个脑袋进来，打完招呼又四处看了看，发现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时，十分震惊：“你居然一个人在这里？”
　　男孩扭头看着他走进来：“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哼，莱伊可是莫比埃尔最厉害的大人！”

　　男孩“不会说话”，因此没有理会莱伊。
　　莱伊继续自言自语：“你的家人怎么不带你一起去？难道只有那两位姐姐？她们都要扮演‘星砂圣女’？可她们当‘星砂圣女’才应该带着你哩！‘星砂圣女’的待遇仅次于领主！”
　　“……我带你去看吧！”莱伊看着他仍是不回答，干脆拉起他的手腕，将他拉出了旅店。

　　两个孩子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上。
　　莱伊带着男孩走上了大街。

　　“‘星砂圣女’就在这个广场跳舞，可现在已经挤不进去了，你回头让你的姐姐跳给你看吧。”

　　大街上灯火通明，到处是免费发放的麦芽酒，人们接过麦芽酒，在街道上高声歌唱、跳舞。
　　他们一路来到了最热闹的那条街上。
　　路上还悬挂着一种不久前刚点亮的灯，莫比埃尔人称它为星灯，它用了特殊的材质，只在夜晚亮起，虽然并不是很亮的光，但就像天空的星星，成片时十分壮丽。
　　如果说其他地方的灯火像是星星，散落在莫比埃尔的各处，而到了这里它便汇成了一条河流，它会一直延伸到城市的最高处，也就是薇拉如今所在的地方。

　　男孩站在路口，绚烂的光倒映在他如今浅色的眼底，多了分专注。
　　他下意识要往那边走去，却再次被莱伊拉住，拉着他往旁边走：“那边的人太多了，守卫会拦下没位置的人，不过烟花哪里都能看，我带你去最好的观景点！”

　　他说的“最好的观景点”是一个屋顶。
　　就在距离那条街道不远的地方，虽然屋顶距离地面的高度并不高，可对两个男孩而言还是不好爬。
　　不过莱伊会选择这里，自然是因为地上堆着许多可以帮助他们攀爬的木箱子。
　　他开始推其中的一个木箱子，然而刚推了两步，回头就看到男孩站在原地没动，气不打一处来：“你来帮忙啊！”

　　说完，莱伊用尽全力将其中一个木箱子推到了墙根下。
　　他正想回头向男孩炫耀一下，再教训一下他，却发现他已经面无表情地将另一个箱子推了过来。
　　……看着就完全没费力气。

　　“……”

　　莱伊和男孩上到房顶上时，还没开始放烟花，他们只能低头看到光点汇成的街道。
　　“你可要好好看了，等会放的都是东部产的烟花！”莱伊兴奋道，“东部有很多很厉害的烟花商人，星砂祭用的烟花全都是领主大人让他们做好送来的！”

　　男孩安静地看着最高处的方向。
　　两人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莱伊忽然说：“对不起！”
　　男孩扭头看着他，他似乎能听懂莱伊在说什么，但并不了解他为什么要道歉。

　　“我不该对你们发脾气，王国到处都在抓法师，都说法师是坏人，你们不了解鲁克叔叔，会这么做也不是你们的错……”
　　莱伊说着说着，却忽然很生气地道：“好了！我妈妈让我来道歉，我已经道过歉了——但我其实不想和你们道歉！你们真坏，什么也不知道，如果没有鲁克，我母亲一定会死……”

　　男孩看着他自说自话：“我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要和你们道歉，可如果不道歉母亲会生气——她以前从来没生过气。”
　　莱伊的眼神忽然有些暗淡，转眼看来：“你们的父母呢……不会是已经不在了吧？那我原谅你们吧，毕竟我还有一个母亲，你们什么都没有了。”

　　男孩看着他的眼睛。
　　稚嫩的眼睛写满了不甘和暴躁。
　　好像不只是因为母亲生病，或者是母亲让他向“犯错”的人道歉。

　　“……我很羡慕你，你那么小就能离开家乡到处旅行，可以参加其他地方的庆典，可我却从来没有离开过莫比埃尔。”
　　莱伊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很快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强自鼓励自己：“但是没关系，我母亲的病就要好了，等我再长大一些，就去其他城市做生意！这样也能到处旅行……去南部买烟草和矿石，去东部买葡萄酒和丝绸……”

　　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暗淡了下去，又似乎有什么亮了起来。

　　男孩听着他说了一大堆，直到空气中响起一道“咻”的声音。
　　莱伊迅速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怎么样的讯号，大喊道：“快看！烟花！”

　　金色的火光升到天空，在短暂的安静后，轰然炸开——亮起一个极为炫目的金色光团，璀璨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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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薇拉看到第一从炸开的烟花时，正在喝酒。
　　她刚跳完星砂舞，身上披了件挡风的厚斗篷，并如愿以偿地坐在自己的专属位置，喝上了精酿的麦芽酒，脸上的笑容也比平常要真切许多。
　　——她身边还有许多人，刚经历一场狂欢，如今再看烟花，场面热闹非凡。

　　赫莫娜正在与其他克诺维领的贵族交谈，贵族们在试探她的婚约对象，她笑着回答“全看父亲的安排”。
　　珀尔娅也听到了，抱着酒杯忍不住低声道：“他们怎么那么在意这个话题？”还没跳舞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在讨论了。

　　薇拉抿了口酒：“西奈小姐是西奈家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她的父亲西奈侯爵是国王身边的大红人，东部的掌权者……哈哈，能娶到西奈小姐，对他们的家族而言可是天大的好事。”
　　珀尔娅怕她说得太大声，又压低了声音：“难道西奈家族只有这位小姐？不是说贵族乱七八糟的私生子很多么？”

　　“哦，十年前确实是这样的，”虽然这话充满了学院对王国的偏见，然而薇拉并没有否认，“当时瑞嘉家族的那位国王都有不少私生子和私生女……但西奈侯爵是个意外，他只有一位妻子和一位女儿，在妻子死后便将对妻子的爱转投为了对女儿的爱护和培养上。”
　　说到这，她勾了勾唇角：“有人说西奈侯爵就是想培养出一位女侯爵，不然怎么都这个岁数了也不为她订婚约。”

　　珀尔娅又喝了一口酒，沉默了好一会，才若有其事道：“西奈小姐是一位很好的领主，如果贵族都是她这样的……”
　　天空上忽然又炸开一团烟花，人们有一瞬被光影吞没。

　　珀尔娅可能是没将话说完，或者说出口的话被烟花绽放的声音吞没。
　　不过能看得出来她此刻的心情放松了不少——刚才的星砂舞她们都跳得很好，甚至有人盛赞这是国王即位以来最好的星砂舞。

　　薇拉含笑地看了她一眼，又仰起头看了一眼缤纷闪烁的烟花。

　　这时，赫莫娜已经打发完了来问候她的贵族，走到了这边：“你们跳得很好。”

　　珀尔娅赶紧道谢，因为有些酒精上头，她还猛地站了起来，将周围的人吓了一跳。
　　薇拉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接着才朝赫莫娜微笑道：“我们只是尽力而已。”

　　“其实我有时候会想，去找一些人专门来负责星砂舞就好了，何必让一些什么冒险者来承担这样的责任，”赫莫娜温和的眼眸被烟花的光点亮，显得五彩缤纷，“但看到你们今天的表现，我忽然意识到，这件事本身就是莫比埃尔的‘个性’。”

　　“……个性？”珀尔娅有些迷糊了。
　　“星砂为我们带来了希望，”赫莫娜环视周围洋溢着笑的人群，“我们每年都希望延续这一份希望、这一份期待，‘星砂圣女’也是这样的。”

　　薇拉此刻没有在看烟花——她其实对烟花不太感兴趣。她于是将手肘撑在桌子上，宽大的斗篷袖子滑落，露出她那戴了金色首饰的手腕，和手上的手套，应道：“就像是克诺维的酒。”

　　赫莫娜“哦？”了一声。
　　薇拉说：“这里的麦芽酒带了点淡淡的麦香，微微的甜味，没有其他酒多少都会带着的酸涩，这是莫比埃尔的特色，也是这里所有人的特质……永远满怀希望，永远带着期待，一切……永远是如此美好。”

　　赫莫娜拿起酒杯，仔细品尝了一口，脸上的笑意不减：“你说得对，这就是星砂祭存在的意义。”

　　是啊。
　　但是——

　　薇拉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用只有能听到的话说：“美好，永远是最易碎的……有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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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莫比埃尔的某座酒馆里。

　　此刻正是酒馆最热闹的时候，来参加星砂祭的人挤满了酒馆的大厅，侍女端着酒杯穿过人群，手里的托盘上满是大杯大杯的麦芽酒。
　　砰的一声——它们很快被扣在某张桌面上。
　　人们用一只手抓住酒杯，大口喝起来。

　　“鲁克！鲁克！”片刻后，那桌人高喊鲁克的名字，直到鲁克接过一杯酒，一饮而尽。

　　周围纷纷发出欢呼——

　　“这顿酒是鲁克请的！”
　　“鲁克生意最近风生水起啊！”
　　“哪里赚到了那么多钱？”

　　鲁克虽然喝得面色通红，可眼神仍旧清明，他听到被问得最多的问题，忽然笑了一声：“秘密！”
　　其他人纷纷吁声，又有人灌酒，想从他的嘴里撬话。

　　有的人开始说笑话，刻意讨好他：“最近可没什么好玩的了，自从乔安离开莫比埃尔，就看不到赌桌前的蠢货了！太无趣了！”

　　他们提到乔安，鲁克忽然有些感慨：“像他那么蠢的可不多见了，也不知道死去了哪里，就是可惜了他那位妻子……”
　　“我们知道你对她感兴趣，不然怎么经常说要‘帮’乔安？我们都不愿意理会那蠢疯子，”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喜欢那样的？难道，最近的伊娜——”

　　“可别乱说，免得话传到莱伊嘴里，我要被那臭小子缠着不放！”鲁克笑骂道，“何况伊娜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没劲得很！”
　　“莱伊也是个小疯子，我要和那小子多问两句伊娜都会被他骂走，”有人说，“可惜了，伊娜没生病的时候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鲁克一顿，眼里闪过一丝晦暗：“快了吧。”
　　“说那个病怏怏的女人有什么意思，我们谈谈……”

　　他们热闹地喝着酒，聊着天，渐渐都醉倒了。
　　可鲁克仍然坐着，也没人能套出鲁克的钱是哪来的。
　　他……是最后的赢家。

　　鲁克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哼笑一声，起身结了帐，出了酒馆的门时，摸着自己腰间的钱袋，看着不远处那条通向莱伊家方向的路，眼里闪过一缕贪婪的光芒。
　　可就在这时，一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鲁克冷汗直流：“谁……是谁？！莫比埃尔到处都是认识我的人，你如果……你想要什么！”
　　那人许久才发出声音，却是沙哑而恐怖的声音，让鲁克汗毛倒竖：“带我……带我去……”

　　“什么地方，我什么都不知道……？！”鲁克话音未落，冰凉的感觉袭来，他就像被一箭贯穿了脑子，痛得抱着脑袋在地上滚。
　　“男孩……”那沙哑的声音重复道，“那个男孩……那个……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