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金面佛

22、第十一章（上）

　　只有那些永远躺在地上从不仰望高空的人，才不会被绊倒。
　　——黑格尔

　　陈嘉琦的头条终于没有登成，主编非常和蔼可亲：“Amy，做得好，照片拍的棒极了。可是很抱歉，我们不能登。”
　　不能登意味着没有头条，没有头条意味着没有奖金拿，也意味着送给李檬的新款手机没了源泉。陈嘉琦觉得愤懑，凭什么不让她的照片上头条。明星殴打记者，多震撼，多有卖点，多有新闻性；十足十的爆炸性新闻啊。何况罪犯还是那个平日装的无比端庄高贵温文尔雅的玉女明星。
　　主编立刻安抚：“Amy，你知道我们这行的规矩，有可登就有不能登。她可不是普通的玉女明星。”
　　哧！有多嚣张？再大牌大牌的过范冰冰，王志文；人家还没打人呢，就被笔伐口诛，搁着她这儿就藏着掖着了？什么玩意儿！
　　她郁闷，李檬更郁闷。她辛辛苦苦从何医生口里骗出的采访稿却不能发，据说是有关部门想缓解当前紧张的医患关系，希望淡化处理此事。她本寄最后一丝希望于陈嘉琦，没想到师姐也遭受了与自己相同的命运，到手的头条奖金长出翅膀飞走了。
　　等到陈嘉琦上网一查，跟同行的姐妹一通消息，才终于明白这位号称小龙女的关悦彤小姐为什么自家老板惹不起。人家这个“小龙女”的称号可不是自封的气质清新脱俗，而是背景惊人。传说中此女出身高干家庭，叔伯辈都是将军。比那台湾的亿万千金关颖还来的气势磅礴。人家决意了走高贵淑女路线，怎么会让撒泼推人的不雅照外传？无怪乎媒体提到这位小姐都是风声一边倒地称赞。她的相貌，放在她的家族圈子里应当算美人，可搁在三步一个张曼玉，五步一个林青霞的娱乐圈，也就是平平而已。
　　陈嘉琦觉得很服气。这样含着金汤匙出身的高贵背景，还肯屈尊纡贵闯荡娱乐圈，娱乐尔等草民，被捧着惯着点也是应当。
　　李檬捧着茶杯感慨：“我还以为会有谁塞红包给你，正好分一杯羹啊。”
　　陈嘉琦翻白眼：“屁，这样的雄厚背景，哪里需要打点我们这样的升斗小民。”
　　被这一闹，她却生出兴趣重回娱乐版。梁朝伟刘嘉玲不丹大婚，少不得要翻出两人旧日的情史炒冷饭。幸而两人的爱情都是轰轰烈烈，每一段都是娱乐圈的韵事。
　　“……事情要追溯到1986年，刘嘉玲在吴君如的介绍下，认识了许晋亨，虽然当时刘嘉玲正与自己的初恋男友——一个任职广告业的成功男士热恋中。许晋亨在第一眼见到刘嘉玲时，就对这个苏州姑娘有了莫名的好感，不过碍于身份，他也不好立马行动。
　　或许真是天赐的缘分。一天晚上，刘嘉玲驾车外出时汽车轮胎爆了，她致电好友吴君如求助，而吴君如应该是将搭救美人的任务交给了许晋亨，反正当时许晋亨出现在刘嘉玲面前。西装笔挺的他屈尊纡贵地为刘嘉玲换轮胎，正如电视上的桥段一般，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一个资产达120亿港币的许氏后人，竟乐意为自己做这样的‘粗重工夫’刘嘉玲被感动了。……”
　　陈嘉琦看了感慨，这样的，哪个女人看了不心动。无怪乎当年林嘉欣大美人会为着一碗七块钱的肠粉宣称大刘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女人要有多坚强，才能对着背靠金山银山的铁汉柔情心澄如镜？
　　李檬没有接腔，捧着菊花茶，一口一口啜着，淡淡的苦涩和微微的清香。
　　郎才女貌，年轻的许晋亨与刘嘉玲相恋。那时候刘嘉玲是艺训班的班花，远没有现在这么多的负面新闻，他亦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足风流的陌上少年郎；按理说两个人的感情应该是纯净的。但刘嘉玲向媒体宣布了结婚、婚纱照都拍了，隐退宣言也说了，居然最后还是取消了。许晋亨的承诺根本比不过许家的施压，他马上就放弃了。
　　他明明知道，如此一来，她的处境会无比尴尬，会沦为众人的笑柄，今后嫁人大约都成问题。他大约也是诚心实意爱过她的，不然也不至于纠缠这些年，还不惜与家里闹翻，搬出去与她同居，最终却是这般匆匆收场。
　　陈嘉琦不胜唏嘘，靠着椅背眯起眼睛，神态慵懒的好似猫。大抵故事都是如此，开头甜蜜无比，只羡鸳鸯不羡仙；到了终究末了，曲终人散尽，鬓白红颜没。有心还是没心？李檬知道爱情是奢侈品。在岁月车轮的前进中，感情生了根萌了芽，再回头，已是那时花开。
　　若人生只是一场游戏多好，若爱只停留在擦身而过多好，若人生只初相见，没有猜忌没有伤害。点点头微微笑，没有过往没有未来，像一幅隽永的山水画，烟雨蒙蒙，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多少梦。
　　那日早上林哲发了好大的脾气。
　　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害他半壁的藏书都遭了风雨侵袭。餐桌上，他面色铁青，切煎蛋像是切牛排。她几乎疑心，餐桌也会被怒火波及，自动燃烧起来。他自己动手做的早餐，难得竟然品种丰富，搭配得宜；她却食不下咽，吃下的东西淤积在胃里，肠胃也被吓的停止了运作，简直不消化。李檬觉得自己很有装子的潜质，明明腿脚已经抖若筛糠，下半身子都是麻木的；面上依然平静如常，抓刀叉的手也没有丝毫的颤抖。一餐饭下来，只听见刀叉碰击餐盘发出的声音，两人像是在表演用餐礼仪，端庄优雅的无懈可击。
　　李檬知道他是真优雅，所谓三代富豪造就一个贵族，他自小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而她，不过是装模作样，顺带复习大学选修课习得的皮毛知识。
　　漫长的早餐终于结束了，他终于失了耐心，丢下早餐，大跨步的在她身旁带起一阵旋风。他上了楼，进了卧室，等到李檬收拾完餐盘，慢条斯理地擦手时，丢了个信封在她面前，冷冷地撂下句：“拿着！”，扬长而去。
　　那天林哲没有载她上班，她自己乘的地铁，还带着两个大箱子，跌跌撞撞，好不尴尬。到了办公室，跟中头奖一般的概率刚好撞上主编，本以为会被一顿臭骂，不想主编却对她的箱子大为赞赏。特地召开会议，让她向同事示范如何整理重要东西，以备在地震来临时可以迅速逃生。她难堪的脸都快滴血，真恨不得能在地上找条逢钻进去。
　　她问陈嘉琦借了钱，又预支了下个月的薪水，买了款山寨版的手机。正逢上它们在搞促销活动，七百块钱的价位，MP4，蓝牙，上网，130万像素的摄像头，一应俱全，还送一张有两百块钱话费的手机卡。李檬心动，索性放弃了挂失她原本那估计离欠费停机不远的旧号码。陈嘉琦曾经言之凿凿，以她多年使用手机的经验加上科学有效的观察调研结果，国产手机绝对不会超过两年。
　　两年，已经很漫长了。倘若她两年后还是这般辛苦且不能恣睢，那么她大约一辈子都是用山寨货的命。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事已至此，就这样吧。
　　李檬奇怪自己怎么偶尔也能人品爆发，有骨气一回。她没有拿林哲给她的五千块钱，虽然天晓得她有多需要这些钱来解燃眉之急。无功不受禄，免费的午餐再美味，她也不想吃。那个信封留在了餐桌上，上面压着公寓钥匙。
　　一棵棵的玉兰花将小区花园错落有致地分割开，排排翠绿碧叶的簇拥着丛丛娇艳的刺玫，弯曲的石子小径穿越其中，小径旁边匍匐着还带着露水的浅紫鸢尾。再往前，有一个美人鱼的喷泉，与人同大的铜塑美人鱼坐在喷泉的中央，手臂托着的蚌壳中撒下细密的水雾来。
　　她拖着简单的行李，挺直脊背，平静温和地走了出去，把那满园的姹紫嫣红琼楼玉宇统统丢在了后面。
　　她李檬不是没头没脑的呆子，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不要堕落，不要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她怕来不及，怕倘若有一天真遇上那个对的人，自己已经身不由己。张爱玲说的刻薄：婚姻不过是合法的长期□□。就算如此，她也不想散装零卖。
　　她真觉得自己勇气可嘉，尤其是对着租来的狭小昏暗的地下室时，她不住地倾服自己。这样的毅然决然，这样的宁可玉碎不愿瓦全。地下室环境比她原本的租屋更加糟糕，常年见不到阳光，上下楼梯时都要拿手电筒照明。然而便宜，整间屋子租给她，房租也跟以前一样的价钱。遭遇过小赵男友，现在是借她十个胆子，她都没有勇气再跟别人合租。
　　地方还是小，邻居也是三教九流，她甚至在楼梯口差点踩到注射器。贫穷是滋生罪恶的土壤，在黑暗中摇曳着生长出妖娆的曼陀罗。锁上门，开一盏小灯，捧着一本泛黄的旧书，手畔是半杯香茗。茶叶是最便宜的那种，根本不能拿出去待客；然而不管是什么茶，只要趁热喝，滋味总是不错的。
　　陈嘉琦曾经骂她神经病，实话说，这茶可真难喝，又苦又涩感觉简直像是直接弄了把烂树叶丢进杯子里似的。只有她这样的怪胎才能忍受。
　　她的确怪胎，味蕾是退化的，感觉是钝化的。小时候得了鼻炎，奶奶为她找老中医开方子，煮出一砂锅堂姐口中“闻着就想吐”污泥水一般的草药。她不过是垂下睫毛，不声不吭地一口气喝下了一大碗的汤药，连奶奶为她备下的大白兔奶糖都没有派上用场。她真的不怕苦一般，因为相信吃药可以治好自己的病，就一锅接着一锅的吃。可是她吃了那么多苦药，遭了那么多罪，直到今天，只要一感冒或是受冻，鼻炎就会发。她竟然迄今都没有攒到去开刀动手术的费用，只能发病时胡乱吃点药对付。
　　奶奶那时曾经欣慰地摸着她的头，这小丫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临死前，还拉着这个孤苦无依的小孙女久久不肯撒手。她知道，自己这一走，小孙女就再也没有人可以依靠，只能一个人苦苦地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