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金面佛

21、第十章（下）

　　李檬被吓到了，猛的站起身来，碰到了他的鼻子，慌慌张张地退后，面红耳赤。见他捂着鼻子龇牙咧嘴，期期艾艾：“对，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到你。”
　　林哲鼻子酸的眼泪都流出来了，苦笑着脸。李檬赶紧拿了面纸给他擦眼泪，末了又不知所措。林哲丢了面纸，笑眯眯地看向饭厅，手托着下巴，点头道：“还有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对不对？”他走到饭厅，餐桌上空空如也；厨房里也是一室清冷。林哲有些疑惑，转头看她。李檬正忐忑不安地跟在她身后，迎上他的目光，连忙摆手：“我不会做饭。”说着，头又无措地垂了下去。
　　林哲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唇角又忍不住向上弯，心情好的莫名其妙。他戏谑地上下打量李檬，摇头道：“不应该啊，你怎么着也应该是贤良淑德，出不得厅堂，还能入得厨房。”
　　李檬脸红的要滴血，她想辩解，张张嘴巴，还是沉默地闭上了嘴吧。
　　林哲却是春风满面，他取了白色围裙套上，一面弯着身子在冰箱里寻找食材，一面摇头晃脑地感慨：“现代社会，果真是哪个男人敢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李檬不得不承认，能者多劳是这么回事。看他熟料地切菜炒菜，就连打蛋的姿势都极其优美。面上是懒懒的漫不经心的笑容，手上的动作却是干净利落。一道道小菜，并不是多稀奇的食材，在他手下姹紫嫣红开遍。她想到了《魔女游戏》上丹尼斯•吴演的那个大厨，原来男人认真工作时的模样是那般迷人。再抬眼，林哲已经把菜全都端上餐桌，正转头对她笑。
　　“看傻了？把你丢在美国那个荒凉的地方待上三个月，保管你比最一流的中国厨师都厉害。什么食材都没有，有钱都寻不找能吃好饭的地方。逼得我们，人人都有一手绝活，几样东西都能倒腾出一桌子的菜。我告诉你，别说是烧菜，就连豆芽我都会发。”
　　林哲给她夹了菜，笑道：“多吃点，你瘦的起一阵大风都能吹走。”
　　李檬面上发烧，埋头吃菜，含混不清地反驳：“你当我是赵飞燕？”
　　他大笑，楚腰纤细掌中轻，你可真看得起自己，哪有那么漂亮。见她不说话，他又笑着加了句：“不像最好，赵飞燕命运太惨，谁像了都不好。”
　　他心情甚好，甚至开了瓶红酒自斟自饮。跟她说在国外求学时的趣事，说从小到大碰到的各种各样的好玩的事。说到精彩处，他大笑，两道剑眉飞扬入鬓，越发显得英气，因为喝了酒，眼波横流，眼里似有星光闪烁。又黑又亮，好像会吞噬人的黑洞。
　　李檬觉得害怕，木木地吃着饭菜。本来滋味甚好，竹笋清甜，鲈鱼鲜美，嚼在嘴巴里却是苦涩不堪，久久不得下咽。她强迫自己咽下去，却差点呛到自己，咽的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了。林哲指手画脚地正说着有趣，看她这样，嗤笑：“多大的人了，吃个饭都能噎着自己。”
　　按她平常的脾气，定然是要反唇相讥。此刻却哑了嗓子，默默地寻了餐巾纸擦嘴。丢了纸，面前多了碗汤，林哲颇为惋惜地摇头：“啧啧，多可怜，喝碗汤顺顺喉咙吧。”
　　她喝不下去，硬压下去时都觉得汤不断地往嗓子眼里冒。吃完饭，她抢着洗碗。林哲也大刺刺地坐在客厅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嗓子跟他说话。
　　林哲喝的有些高了，面上发红，眼睛闪闪发亮。李檬没有勇气坐在他对面，只敢站着轻轻喊：“师兄，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他眯着眼，靠在沙发上，微笑着好耐心：“什么事？”
　　“是这样的，师兄。”她声音突兀地轻快起来，带着小师妹似的乖巧，“谢谢你收容我，今天我找到新住处了，准备明天就搬过去。”她不敢看他的眼睛，笑得腮帮子发疼，只好盯着电视看不知所谓的足球比赛。
　　她想他应当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起码从声音里听不出来。隔了一会儿，她听见他平静的声音：“什么地方，交通方不方便？”
　　李檬连忙保证：“方便方便，是大学同学的屋子。她要出国深造，把房子租给了我。”天知道她哪来的出国深造的同学，又何时留了间房子租住给她。
　　“噢，你觉得好就行。这样吧，明天是不是？我帮你搬家吧。”林哲面容平静，随手按着遥控器换台。光影的明暗变化间，他的面孔说不出的高深莫测。
　　李檬下意识地咬着下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轻快而活泼：“不必了，师兄，你看，我也没有多少东西，两个箱子一个包就搞定。”她没有多少财产，平常重要的东西都锁在箱子里，随时拎起就可以走人，好像吉普赛女郎一般。
　　林哲居然也没有坚持，这让她暗暗松了口气，否则她要到哪里去找演员找场地唱这出空城计？电视上正在播放某位国宝级导演的巨作，铺天盖地令人发指的金色，木偶般的王子国王和王后。当初在S市首映时，她拿了关系票进去看，前一晚赶稿赶得太迟，竟然在座位上睡着。陈嘉琦直说她明智，那一个多小时，当真不如用来睡觉。
　　电影终于落幕，片尾曲悠悠地响起。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
　　惨白的月儿弯弯，勾住过往。
　　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
　　是谁在阁楼上，冰冷地绝望。
　　雨轻轻叹，朱红色的窗。
　　我依身在纸上，被风吹乱。
　　梦在远方，化成一缕香。
　　随风飘散，你的模样。
　　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我的心事静静淌。
　　被风乱，也微摇。
　　你的影子剪不断，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
　　花已向晚，飘落了灿烂。
　　凋谢的世道上。
　　命运不堪，愁莫渡江。
　　秋心拆两半，踏已上不了岸。
　　一辈子摇晃。
　　……”
　　林哲长长打了个呵欠，伸懒腰，奇怪地看她：“怎么还不洗洗早点睡？明天不上班？”
　　她支支吾吾，下意识地舔发干的嘴唇。他却不耐烦起来，指着过道左边，声音说不出的厌烦：“洗手间在那里，我给你拿干净毛巾。”
　　李檬想说不必，她有毛巾；却被他雷厉风行的做派骇到，没敢说出声。他拿了干净毛巾，还找了套干净衣服丢给她，面容僵硬地回了楼上自己的房间。他一走，凝滞的空气仿佛都重新流淌起来了一样，她无端觉得轻松。她开了一直放在沙发旁的箱子，在里面寻出自己的盥洗用品。睡衣还是大学时代买的，长长的大T恤样式，棉布的，穿在身上说不出的绵软舒服。想了想，她又翻出睡裤，拿着东西进了卫生间。
　　洗手台上空空如也，干净的好似样板房。她知道他平常都是用卧室配套的洗手间，不由得感激他没有叫自己在他隔壁洗澡。她关上门，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她将水调得很热，滚烫的水线激在肌肤上，带来轻微的灼痛与舒适。她很少有机会洗的这般痛快：大学时代都是挤公共浴室，毕业以后跟人合租的地方也没有热水器。每次洗澡，都是用一个木板遮住便池，将装着热水的水壶提到洗手间，拿凉水兑热水，擦洗身体。
　　这样舒适的生活环境，她不是不垂涎。她不清高不视富贵如浮云，视金钱如粪土。哪个年轻的女孩子不喜欢世间繁华，不热爱一切美好的东西，美食美人，美好的居室，男人的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可是她清楚这些不属于她，她就是得到也得不长，终究会镜花水月一场空。所以她卑微地假装睥睨天下，装作自己根本不想要。
　　浴室里热气腾腾，花洒的热水源源不断；她模模糊糊地想，倘若能这样一世，该有多好。
　　李檬换了睡衣睡裤，仔仔细细地擦干头发，鼓足勇气往卫生间外面走。她祈祷自己不要再碰见林哲，可以在沙发上将就最后一晚。她头垂的太低，走到过道口时，差点撞到站在那里的男子。林哲及时扶住了她的腰，热气透过薄薄的睡衣炙烤皮肤，她听见他低哑醇厚的嗓音：“你想当那天的事都没发生过？”
　　她大骇，想干笑，想假装若无其事；身体却抑不住地发抖，脸色顿时雪白。林哲叹了口气，终是放了她，冷笑道：“你放心，我还不至于趁火打劫，对你用强。”
　　李檬知道她此刻大约说什么都是错。她觉得沮丧，为什么听上去好像是她负了他一般。实际上，他与她，又有什么过往。他痴情不悔，留着她误递的情书这些年都妥善保存？呵，这个时代没有为着克拉拉终身未娶的勃拉姆斯，更不生产等了林徽因一辈子的金岳霖。她又不是人间蒸发，更加不是什么高不可攀。他若真的像自己说的那般有心，想寻到她，早早就能找到；哪里需要隔着这么久以后，借着工作采访才能碰面。这般有心不也没有碍着他周三苏姗周四玛利亚，左拥右抱的潇洒。她早已不是十六七的青春少女，做的又是女性杂志的工作；想把自己的故事往童话里靠都勉强。
　　林哲为她安排了书房暂住，将沙发放下就是一张床。调了空调温度，拿了毛毯给她；殷勤的冷冰冰。她等他关了门，隔了很久，轻手蹑脚地下去又给门上保险。她知道她是小人之心。可既然孔夫子几千年前就盖棺定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也没有必要拿自己涉险，强撑君子坦荡荡。
　　到了半夜，天空开始下雨，先是淅淅沥沥，而后劈头盖脑。是谁在敲打我窗，带着往昔的回忆。她睡不着，枕着雨点，想起小时读词：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如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矣。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她想她恐怕是真的老了，心态沧桑的像数九寒冬。辗转反侧，久久不能眠。
　　李檬听到了敲门声，一下下，咚咚咚，沉重而闷厚的声响，震得耳膜都发痛。她紧紧捂着耳朵，整个人钻进毯子里，瑟瑟发抖。敲门声不依不饶，像是跟她卯上了，绵绵不绝。后面还夹杂了咒骂声和拍打门板的声音，暴风骤雨般的袭来，几乎要掀翻薄薄的门板。她死命闭上眼睛，心中反复默念：看不见也听不见，我不害怕，我不害怕。
　　李檬不晓得敲门声究竟是什么时候停下的。她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时，外面已经是一片明亮。她平常都是用手机看时间，根本想不到要备上一块手表。现在连到底几点都弄不清楚。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自己，冲到客厅。他已经在餐桌前看报纸，抬头一看挂钟，顿时松了口气，还好，刚刚七点钟。
　　林哲却是面色不豫：“你睡觉都是这么死么？叫你起床关一下窗子都叫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