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金面佛

20、第十章（上）

　　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相撞
　　炫目的毁灭临在眼前
　　却
　　始终未曾发生

　　一扇门
　　开了，又关上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吗

　　你迟归的年轮
　　在我荒芜多年的梦茵上，留下
　　许多密径
　　醒来一一抚平
　　——舒婷《脱轨》
　　李檬睡得不好，身畔的那个人离开很久以后，她藏在毯子下握成拳头的手才敢慢慢松开。一泄气，后背上立刻冒出涔涔的冷汗，而后久久不得眠。
　　刀刀漫画里，小狗刀刀告诫他的沙皮表弟：任何决定，都不应当在深夜里做出。无论多急，都一定要等到天亮，等到阳光再次照耀了大地之后，你再决定也还来得及。你千万要小心，黑沉沉的夜是有毒的，那里藏着一头叫悲观的巨兽，它的鼻子灵极了，会沿着空气里痛苦的味道找来，一声不吭贴在你的窗外，用一只幽绿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你……别怕，它伤害不了你。只要你放慢呼吸，安宁的像个观众一样爱着自己自己的命运。然后平静地睡去。那头巨兽，就会被你挡在你梦乡的城堡外面。
　　她想她应该错了。她被悲伤绝望和沮丧击垮了神经，已经忘记了要坚强，要勇敢，要永不言弃；她只想寻一处可以让她栖居的地方。特助师兄送她来公寓的路上，非常识时务的没有赘言一句。其实即使他问东问西，自己也大约没有任何力气去回应。直到将她送到门前，他才仿佛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一句：“你应该是林总在公寓招待的第一位女客。”她置若罔闻，这又怎样呢。客终究是客，是过客，终究会有走的一天。
　　她很累，一走进去就自觉地寻了毛毯蜷在沙发里沉沉睡去。月光薄薄地敷在白色的墙壁上，这个夏夜是如此的寒冷。她要紧紧抱住自己才能留住温暖的气息。直到凌晨，她才模模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她醒来时，桌上已经有热气腾腾的早饭。林哲见她迷茫地站在饭厅门口，心情很好地笑，招呼她赶紧去洗漱，吃完饭他送她去上班。
　　刷牙时，看见镜子里那张混沌的脸，她觉得自己正踩在云间，一切都虚幻的可怕。
　　直到下午去医院采访一出医疗纠纷时，她依然神情恍惚。东方医院的四号楼大厅闹成一团，患者家属带着一帮子亲朋将大门拦的严严实实，灵堂摆到了大厅里面。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是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人人都在争抢第一手新闻，个个摩拳擦掌，面上泛着红光；彼此打听状况。陈嘉琦忙里偷闲问她：“昨天你这个丫头死哪去了？裕隆广场正打折啊，你上次看上的那条裙子，呵，好家伙，打了三折!”
　　她懒懒地吹了下垂到眼前的额发，意兴阑珊：“它就是打0.3折我都没有钱买。”说罢言简意赅地说了昨天的遭遇。自是隐去后面的不堪和遇上林哲的那一段。
　　陈嘉琦张大了嘴巴，连连摇头感慨：“阿檬啊，我说你的运气真不是一般二般的背。”她正要长篇大论，院方代表突然出来了。一群人潮水般的涌过去，挤的她后面的话硬生生地掐断在喉管里。大厅里乱成一锅粥，院方态度强硬的表示一切要等待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的鉴定结果。家属情绪激动，大声嚷嚷，谁不知道你们是一家的，相互庇护！
　　李檬清楚，从这互相推诿的双方中恐怕也得不出什么有卖点的新闻。她想，采访当事人才是正经主意，立刻跟陈嘉琦商量了一下，兵分两路，她去医院四处转转，看看能否找到那位不知道躲在何处的主治医生。
　　东方医院是本市最大的民营医院，李檬没少在他家花过银子，自是没有多少好感。她熟门熟路地在医院的各幢大楼间穿梭，那位主治医生她也曾有一面之缘；加上刚才在医院大厅的“名医风采”介绍中强化记忆了一次相貌，撞到真人想必也能认出来。医生的办公室没能找到人，她跑上跑下都找不到人；问护士，人人一脸警惕声称不知道。幸而李檬搬家时将病历学位证书记者证之类全放到了随身的包里，忙手忙脚乱地翻出来证明是何医生嘱咐她来复查的。护士正狐疑犹豫的当口，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在走廊一晃而过。李檬立刻追过去，热情洋溢地喊：“医生，我可算找着你了。”
　　没病装病地问了点关于自己平常要注意什么之类的无聊问题，她渐渐把话题引到了正经事情上：“何医生，刚才我看见底下闹成一团，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医生立刻警惕起来，口气颇为不善：“你管这种事情干什么。”
　　“我哪里是管，只是有点替你们医生鸣不平。你刚才没听到，那些人骂的有多难听，简直是蛮不讲理。哪有病人送到医院就不应该死的道理，倘若这样，这地球早就爆炸了不是。还把灵堂搬到大厅，弄得乌烟瘴气的，害得我们这些真心想来看病的病人都找不着医生了。何医生，你说那些人是不是莫名其妙啊。我家有亲戚是当医生的，常常跟我们讲，你们只看见医生光鲜，哪里晓得我们有多辛苦。一只脚在医院，另一只脚就踏进了法院。”
　　李檬很满意自己的抛砖引玉收到了效果。这位何医生或许是常年耽于学术研究和临床工作，不知人心险恶；又或者是被追的焦头烂额，难得有个明理人说句贴心话，顿时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掏出来似的滔滔不绝。
　　“这有什么法子，整个医疗大环境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广播报纸上天天宣传医生是白狼，搞得患者一来看病就像是来作战。医生说什么，他们都以为是想讹他们的钱。强调要吃好药，开了进口药又嫌贵；国产的倒不贵呢，价钱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你不相信，能怨得了谁。……国家的法律也有问题，我从来没有见过一部法律像中国的医疗事故法这么荒谬可笑。取证倒置!不是人家拿出证据来指控我们犯了罪，而是我们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没有犯罪。就好像现在街上突然有个人被陨石砸死了，警察逮捕了你，还逼着你证明陨石不是你扔的。……”
　　李檬作出同仇敌忾的表情，偷偷开了塞在口袋里的录音笔，不时还附和两句“你们医生也太不容易了”。她想自己是越来越卑鄙了，这样的下三滥手段也能想出来。难怪会有企业在围墙上刷出血红的大字“防火防盗防记者”。她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再度引回楼下大厅的闹剧上，成功地从这位当事人口里听到了他的肺腑之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出了医生办公室，她想应当再添一张照片会更加有现场感。可恨手机昨日被蟊贼盗去，她只能偷偷摸摸地拿出数码相机，等到离的够远，调准焦距，拍了一张照片立刻闪人。她没了手机，只好折回大厅去找陈嘉琦。
　　还没等她走几步，迎面撞来一个人，狠狠把她推到了地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子柳眉倒竖：“清场，清场听到没？怎么还让记者给混进来了。简直就是烦死了，好好的女仔不做做狗仔。”最后一句是偷了当年肥姐的台词。李檬觉得奇怪，她好好一个内地演员没事乱学什么港台腔，粤语说的还不正宗。自己的包已经被抢了过去，记者证被翻了出来。
　　李檬气得七窍生烟，拼了命的要抢回自己的东西，气愤难当：“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我就是娱记，也不可能采访你这种丢在大街上都没人认识的。谁知道你是谁啊！”
　　她心疼的看磕到地上的手机，膝盖刚好碰到相机一角，疼得她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陈嘉琦久久没能等到她，只好跑过来找，刚好碰上这一幕，立刻“卡擦”一张照片，赶紧上去把李檬扶起来，挺身而出当英雌，恶狠狠道：“我们是民生新闻记者，懂不懂？民生新闻!谁知道你是谁啊！鬼才来抢你的新闻。”直把女明星精巧细致的五官气得扭成一团，破口大骂。
　　出了医院大门，陈嘉琦才眉开眼笑，喜滋滋地拿出手机显摆：“赚大发了，竟然抓到了关悦彤的独家推攘记者照。”
　　李檬膝盖还在隐隐作痛，没好气道：“什么关悦彤？莫名其妙一泼妇，冲出来就推我，还蛮不讲理地抢我东西，谁倒霉遇见鬼要采访她啊。”
　　陈嘉琦小心翼翼地保存好照片又备了份，笑容可掬：“怨不得人家那么大排场，新晋的玉女明星，红到发紫，紫到发黑，一出道就被力捧，广告商跟眼睛瞎了似的都爱往她身上凑的那位。就是演那个谁谁谁的。”
　　李檬恍然大悟，就是那谁啊？这真人还真是不能跟电视上比，都化妆成那样了还就是这样一泼妇。她保住了独家新闻，独家意味着头条，头条意味着奖金，所以心情甚好。
　　陈嘉琦到街旁药店买了红花油给她揉膝盖，一面活血化瘀，一面忿忿不平：“就这样一泼妇骂街的货色，有关部门竟然也敢同意她演医生，难道还嫌现在医生的形象不够糟糕？”
　　她“扑哧”笑出声，膝盖也不那么痛了。
　　回去的路上陈嘉琦还在感慨：“啧啧，当时只顾着救你了，都没能录上一段视频。不过有这两张照片也不错了，瞧我，多专业，这角度选的多好。”
　　她一说倒提醒了李檬，后者从口袋里掏出录音笔，迟疑道：“我想我应该把当时的声音都给录下来了。出那何医生的办公室时，光想着要偷偷给他拍张照片了，没顾上关录音笔。唉~就是相机都给磕坏了，又得花钱修。”
　　陈嘉琦对她的无心插柳之举欣喜若狂，满脸灿烂地喊：“等着，等姐姐拿下头条得了奖金就给你换个高像素的手机。”
　　膝盖上的淤青到了晚上下班回去都没有消，她想，这大约是老天爷在谴责她不择手段地抢新闻。林哲给她一把公寓的钥匙，她抓在手里无端觉得烫手。公寓太大，大的她无所适从。她打扫了屋子，将家里收拾的窗明几净。想了想，又从阳台收回他的衣服，坐在沙发上一件件的折叠整齐。
　　林哲进屋的时候，看见沙发上小小的背影，认认真真地叠着自己的衣服，面色温和，甚为愉悦的样子。他的唇角抑不住地上扬，心情忽然变得晴朗。换了鞋子，笑容满面地走向她，从沙发后面附在她耳边，轻轻地笑：“我还捡了个田螺姑娘回家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