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金面佛

19、第九章（下）

　　她不意外自己再次被当成皮球推来推去，这样的场景每当她走投无路向他们求助时都会上演。以前有奶奶垂泪，领着她一家家的看别人的白眼；大学时有助学贷款奖学金和勤工俭学；现在，谁能告诉她现在谁可以伸出一把手帮助她。她不是好吃懒做自甘堕落，她只是太累太累，想寻一处港湾暂且喘口气，好有精力思索下一步的路该怎么走。
　　只是，有谁会愿意收留她？连她本当至亲至爱的父母都选择对她的乞求视而不见。她在喊救命，她已经快支持不住，她要死了，他们还是字斟句酌地选择了拒绝。爸爸家的弟弟中考分数不够要交借读费挤进重点高中，妈妈说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人情世故礼尚往来都要用钱。他们都艰难，唯独她活得潇洒自在。他们都已经忘却那段过往，在生活中相忘于江湖，重新开始幸福的新生活；剩下她无能为力地挣扎，她是错误的开始错误的结果，注定了只能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站在幸福的门外，连存在都是讨人嫌弃。
　　可不可以给我一颗糖，说一句你爱我，给我一点温暖，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没有抛弃我。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告诉我你会陪伴在我身边，给我一点力量，让我勇气继续走下去。有没有这样一个人，能够让自己觉得温暖，在这冷漠的六月天里给我一点暖意。
　　李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有闲情逸致去网吧。她掏出身上的最后十块钱，要了机牌，开了机，网吧的机子没有MSN，她花费了足有一个小时才成功下载。她以为自己会焦躁，会尖叫着将鼠标砸到电脑屏幕上，实际上，她的手很稳当，她甚至还趁此间隙去看了几则黄段子，为今后的职场生涯奠定坚实的基础。
　　那个头像是灰暗的，其实她从来没有主动跟他打过招呼。他与她时差十小时，夏虫不可语冰，从来都是毫不相干的两条平行线。她平生第一次给他写邮件。
　　L：
　　你好，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再联络。只是我现在碰上了一些麻烦，急需两千块钱救急。也许你觉得很突兀，甚至荒唐可笑，但我真的已经不知道该向谁求助。我的工商银行卡号是：**********，我会尽快把钱还给你的。
　　LM
　　她很久不曾写信，几乎忘记了信件的正确格式。她觉得自己的措辞很可笑，应当好好修改一下，然而却不愿意再花费半分力气。她想肯定是十七岁的李檬又附身到了自己身上，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LOLI举动。她知道再过半个小时他肯定会上线，那时定然可以看见自己的信件。网吧里生意甚好，她被迫选了包厢，价钱贵了一半，不多时，电脑屏幕已经提示她临时网卡里银钱告罄，自动关了机。
　　天际仅剩夕阳的余晖，由金而橙而浅紫而转靛青绵延一片到极度的仰角，远处的高楼凌空自成了剪影。然后，稍一眨眼，大块大块的鲜艳都走落，天边但剩一脉灰蓝的沉淀，尚且带一点热，再然后，铁黑、铅灰、墨黑、一层一层的加色，幕就那样落了。霓虹亮起，远处高楼明亮的窗影如像是画片里镂空的留白。

　　林哲从银行谈完贷款事宜后，信贷部的主任笑着拍他的肩膀唤世侄。他谦和有礼地微笑，恳请世伯一道用晚餐，然后去洗桑拿。一行几人言谈甚欢地往门口走，热切熟络的仿佛一家人。他也是回国以后才莫名其妙地多出了这么一个“世伯”。林哲觉得有些荒唐可笑，他自己都记不清究竟有多少个干爹干妈了，连干女儿干儿子都认了好几个，哪里还清楚到底谁是谁的世伯。
　　去地下停车场取车时，他突然瞥见了银行外面的ATM前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他疑心是流浪儿，还好笑，乞儿居然到取款机旁去做生意了，当真有生意头脑。漫不经心地再投过去一眼，心中忍不住“咯噔”了一下，腿脚不由自主地偏离了正常行走的方向。
　　可不就是她！虽然小小的脑袋埋在膝盖间，留给自己的只有满头乌黑的头发。她的头发并不柔软，甚至有一种莫名的坚韧和倔强，却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实际上，他心到手也到了。摸着她的脑袋，他俯下身子轻声问：“怎么了？”
　　抬起的是一张沾满泪水的脸，上面还粘着被泪水打湿的头发。林哲看到了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盯着自己，支离破碎的嗓音像是梦呓：“带我回家好不好？”
　　她的睫毛尚还沾着泪水，仿佛花蕊上的露珠。她的脸有些发红，是遇水皴裂留下的印记。她蹲坐在那里，仰着头，仿佛迷途的爱丽丝，等待谁将她领入仙境。
　　林哲的心蓦的柔软下来，伸手掏了钥匙给她，转身吩咐助理先将她送回自己的公寓。信贷部主任世伯狭促地向他眨眼，意味深长地唤了声“世侄啊——”便拖着尾音等他的下文。他轻描淡写：“大学时的一个学妹，刚遭了扒窃。”
　　他姿态摆的大方，十足的光明磊落；旁人反倒不好再打趣。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杀到金碧辉煌，推杯置盏，觥筹交错。他恍惚想起谁曾经嘲笑，这样的地方，除非是有冤大头请客，否则傻子都不会自己掏腰包来。自然不是对着自己说，却被自己听到；她吐了下舌头，和陈嘉琦一道乖巧地唤师兄。
　　主任世伯敬酒，说着场面话；他应酬的笑笑，碰杯，一干而尽。桌上的气氛说不出的热闹和谐，人人都是兴高采烈的模样。他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盯着酒杯就忍不住要走神。幸而主任有自己八面玲珑的秘书照应，分散了投放到自己身上的注意力。
　　林哲觉得有些憋闷，起身出了包厢门。走廊里贴着柠檬黄的墙纸，墙纸上头印着一朵一朵小小的花，被灯光一映，每一瓣银白的花瓣都似凸出来，竟像是朦胧的月色下沙漠中开出的昙花，唯有暗香来，若有若无的，萦绕心头。那头有个女孩喝醉了，蹲下身，拿手摸索着那些花儿，小小的一瓣一瓣，橙色底子白色花；她吃吃地笑，含混不清地念叨：“竟然是假的。”
　　他觉得有些好笑，两侧都是无数包间的门，磨砂玻璃透出门后的一点光晕，走廊里刻意调成昏暗暧昧的灯光打上去，朦朦胧胧的，一张小小的清水脸竟有些像她。他心中一动，就呆不住了，心不晓得飞到了哪里。
　　他掐了烟，推门走进包厢，主任一见他就大声嚷嚷：“林总啊，跑到哪里去了？自罚三杯，自罚三杯。”
　　林哲没有推辞，一味的笑着，接了酒杯就喝。酒宴已经到了尾声，众人的心思也不在宴席上了。林哲安排了人陪银行的一干人等去洗桑拿，自己借口得了令今晚必须得回大宅过夜，提前溜了回家。
　　他开了门，手指习惯性地摸向墙上的开关，却在快要按下去的时候停住。
　　玄关鞋柜上方的灯亮着。他环视了一下屋子，里面暗沉沉的，看不清人影。紧走几步，经过客厅时瞥见了沙发一角蜷着小小的人影，蓦然止步。他循着她的气息，蹲坐到了她面前，灯光黯淡，在她脸上投下了黑黝黝的暗影，眉眼并不清晰，然而他晓得那就是她。
　　他想将她抱到床上去睡，沙发虽然柔软，睡上一夜还是会不舒服的。想了想，又怕惊醒她甜美的梦境，讪讪地收回了手。六月的夜晚，天气闷热而憋仄；她却没有开空调。他的手指覆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沁凉细腻，是上好的玉石。他无端想到一句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那是苏轼描述花蕊夫人的词句。冰肌玉骨，想到这里他的身子抑不住地发紧，抚在她嘴唇上的手指流连忘返。这里的滋味他品尝过，嫩嫩滑滑，带着水果的甜香；就好像很小的时候吃过的果冻，是甜橙的口味。
　　他靠近她，近到呵出的热气几乎都喷到了她脸上。她是典型的江南女子，五官清秀，骨骼纤细；小小的蜷成一团，安安静静的，像是刚出生不久的小猫。没有爪子，少了慵懒自得，怯生生的，乖乖地睡在那里。他的头有些发晕，他不知道是因为酒劲上来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的身上盖了条薄薄的毯子，下面的身子是温热的，柔若无骨的绵软。
　　他的身体几乎要痛起来了，痛的他得狠狠咬住牙齿才能阻止自己的手进一步在这片世外桃源上游走的冲动。黑暗中似乎有璀璨的火光，仿佛毕剥的烟花，不是火树银花金碧辉煌的那种，而是拿在手里，快速的划出一道光线的仙女棒。
　　他抚摸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将头发都拨到耳后。蹲坐在旁边，微笑着，轻手轻脚不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惊扰了她的睡眠。窗外有远处的钟声飘渺地传来，带着一个世纪的悠远。
　　他忽而微笑了，靠着沙发腿，自顾自地想着什么心事。她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一伸手便可碰到她温润如玉的面庞，带着暖暖的温度。他一时转头看看她的轮廓，一时认认真真地想着什么有趣的事，面上是一团孩子气的意筹志满的笑容。
　　林哲这一晚睡得很好，躺在宽敞舒适的大床上，他觉得无比的踏实安定，睡梦中，他是微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