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兰舞曲》陌北

12、暗流

　　早餐的谈话被她彻底毁了。说出那句“不可能”之后，亚伯特没有再说话；而吃过早餐，等侍女收走东西，她沉默片刻，觉得不得不开口：
　　“亚尔——呃，亚伯特殿下。”
　　这是要重新打开谈话的开始。
　　亚伯特半靠在扶手椅上半垂着脸，心不在焉的听着她的话，毫无反应。西德尼没有办法，坐在他对面低着头一口气说出所有要说的话：
　　“昨晚的事我很抱歉——但是我认为，你暂时离开这里比较好。”
　　“我明白了这一点。”亚伯特毫无征兆的起身，面孔上神情有些冷淡，“既然我们之间的事情不足为道。你是女王，却惧怕流言。那么，再见，陛下。”
　　他快步走向门口，最后回头看她一眼，声音蓦地变得柔软：
　　“什么时候再去康帕斯？”
　　西德尼抬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亚伯特温柔一笑，让她心跳忽然加快：
　　“康帕斯，你不逞强时的神情。”
　　门关上。
　　西德尼呆坐许久。
　　阳光透过照在她身上，白色的绸缎，柔亮的光泽；她抚着身上的裙子，忽然觉得那光芒刺眼。这高高在上的皇位让她能穿上他所喜欢的衣服，却让她不能靠近他。
　　正要起身换衣服，门被砰的推开，普拉契走进来，把手里的托盘砰的放到桌上。西德尼漫不经心的看她一眼，开口道：
　　“亚伯特殿下离开了？”
　　“是。”普拉契咕哝着，把玻璃杯从托盘上拿下来，“……真是个英俊的男人。那眼神和脚步与公爵简直如出一辙，只是比公爵更英俊。再过十年，全大陆的女人都会想扑上他，啧啧。”
　　西德尼怔了怔，试图转移话题：
　　“……伯爵在哪里？”
　　“早上很早的时候来过一次，听到你还没有起床，说中午再来看你。”
　　“我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西德尼皱皱眉，“真可笑。我竟然梦到我小时候，伯爵给我讲故事，而且故事内容该死的竟然是最幼稚的那种王子公主的童话。”
　　“那是真的。”
　　“不。伯爵从未给我讲过那种故事。我也不喜欢听那种白痴故事。”
　　“你确定？”
　　“当然。”
　　普拉契笑着，从托盘上又取下什么放到她面前：
　　“可是我昨晚听到，亚伯特给你讲故事讲到很晚，好像，你并没有反对。”
　　“讲故事？”西德尼莫名其妙，“昨晚？”
　　她只记得两个人追着上楼，拥吻，然后……上床。她整晚都做的很累，快天亮才睡着，然后一直睡得迷迷糊糊，梦境连连，直到今天早上醒来……她错过了什么？
　　“……等等，普拉契。”西德尼皱着眉看着普拉契要为她吃的东西，“这是什么，为什么要给我吃药丸？”
　　“因为你病了，白痴，”普拉契有些没好气的，“别装了，我知道你不爱吃药，但是如果不吃下去，我不介意挤开你的嘴把它们塞下去。”
　　“……我……病了？”
　　“你没病，当然没病。”普拉契耐心到头，讽刺道，“是我病了，昨天发烧烧得浑身像烤火鸡的人不是你，是我；抱着男人的腰死也不肯吃药的不是你，是我；行了吧？快给我把这些红色药丸儿吃了，我不想中毒，也没有亚伯特那样的好耐心，把这些东西一粒一粒用舌头卷到你嘴里！”
　　“……”
　　西德尼想起早上亚伯特的话，他说，他昨天晚上很累……她以为他在暗示她，昨天晚上他们只是……做的很累。
　　那么现在看来，她生病发烧时照顾她整天整夜的人，是他。
　　西德尼机械的拿起药丸放进嘴里，端水，吞咽。
　　药真的很苦。

　　书房里梅塞德伯爵微皱着眉，一份一份审视着桌上的文件。西德尼推门，然后轻敲，看到伯爵抬头，她尴尬的扯扯唇角：
　　“……伯爵。”
　　梅塞德放下手里的公文：
　　“大夫说要让你好好休息几天。”
　　“我觉得好多了。”西德尼踩上房间里的神色地毯，拘谨的迈步，顿顿，回身关上门，站了许久，终于垂着眼，低低道：
　　“……对不起，伯爵。”
　　她不敢抬头。房间里很安静，静到可以听到走廊的尽头不止是谁的脚步声。她听到椅子的移动声，梅塞德伯爵轻轻的脚步声，他柔软的脚步踏在地毯上轻微的沙沙声，以及最后，他停在她面前，温和的声音，渗到她的心里：
　　“西德尼，你十八岁了。”
　　她看着伯爵用手揽住她的肩。她很高，可是伯爵也很高，她仰头，看到他的眼睛，温暖柔和，充满坚定安慰的力量：
　　“你已经比任何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做的还要出色。不论今天你做了什么决定，我都会用我的力量保护你，所以你什么也不用怕。”顿一顿，他握握她的肩，柔声加上，“包括爱情。”
　　西德尼禁不住又哭了出来，脸垂到伯爵怀里，流满脸颊。
　　泪水还没有擦干，有人匆匆敲门。西德尼错愕的抬头，看到西恩站在门口，看她的眼神略带诧异：
　　“陛下。”
　　但他随即移开目光，看向梅塞德伯爵，神色匆忙的递上一叠文件：
　　“伯爵。”
　　西德尼注意到伯爵结果文件时刻意在她眼前闪避了一下，但目光擦过纸页边缘，她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亚伯特。
　　文件是干净的白色纸笺，边缘是简洁的直线条纹，是哈德斯军方谍报处专用的。
　　伯爵要人专门盯着亚伯特？
　　不过，那也是正常的吧？所有外国人在莫伯格期间，应该都会被严密检查，不足为奇。
　　……不过，竟然有那么一厚叠报告，未免让人觉得不对劲。
　　可是西恩的下一句话，让她更觉得迷惑：
　　“伯爵，我认为我们应该立刻控制这种情况。您很清楚，伯特岛最近与莫伯格联系十分频繁。”
　　如果西德尼没有记错，伯特岛是属于哈德斯所有的一个北部近海处的小岛，长到十八岁这么大，她统共只在地图上见过这个岛一次，印象介于有和没有之间。
　　可是西恩的话里，似乎是说伯特岛很重要。
　　正在思索着要不要开口问，梅塞德伯爵已经搂搂她的肩，温声道：
　　“回去休息吧。”
　　西德尼皱皱眉，伯爵又温和而不可抗拒的要求道：
　　“今天好好休息一晚，养好精神，什么都不要想。不论有什么问题，我们都可以留到明天来谈，西德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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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德尼没有直接回自己房间，而是先去了瑞莎堡二楼的图书室一趟。墙壁上是完整的大陆地图，对面书架上摆的恰好就是大陆图志。她在地图前徘徊片刻，手指沿着莫伯格的方向一路往东，最后停留在东侧海岸线上，然后往右一寸的距离，就是孤零零的伯特岛。
　　她转身，顺手从书架上抽出那本大陆图志，翻到伯特岛，然后从文字内容上惊讶的发现伯特岛竟然是属于梅塞德家族的产业，包括土地，和上面的建筑。附载的图片上，是一座石头砌成的古老别墅，根据年代来看至少有一百五十年历史，看上去十分老旧。
　　西德尼看着那栋别墅，得出结论：伯特岛上有人。
　　而且应该对莫伯格十分重要的人。她想，等她亲政，或者伯爵会告诉她一切。
　　当然，前提是，到时候她仍然信任伯爵。
　　至今为止，西德尼怀疑过任何人，但还从来没有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不信任梅塞德伯爵。
　　她没想到有这一天，也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会这样快。
　　回到自己房间，第一件事是普拉契来端来的药。她迎着普拉契惊讶的目光毫不抗拒的把药吃下去，然后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眼前毫无预警跳出来的，仍然是亚伯特的脸，她试着将那张带着微笑的脸从脑海里驱除，却无能为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一天发烧烧得太厉害身体还没有恢复，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头开始有些昏沉，即使用被子裹了全身几层，还是微冷。睁开眼呆望天花板片刻再睁开眼，模模糊糊的，脑海里竟然浮起熟悉的声音：
　　“从前，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王国。”
　　很多人很多事，果然不是不愿意想，就会不想。她清楚的觉得，即使这段感情有天会淡去，自己依然，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亚伯特•沙恩这个人。
　　从天黑直到深夜，她一直迷迷糊糊，却不能真正睡着。楼下的大座钟敲响，不知道已经几点，西德尼觉得口渴燥热，从床上爬起来摸到水杯，然后摇摇晃晃走到窗前，撩起窗帘往外看一眼。
　　一辆车正驶离，但不是伯爵的，也不是西恩的。西德尼隐约觉得奇怪：除了伯爵和西恩，很少有人这么晚还会在瑞莎堡。放下窗帘，她重新晃回床上，裹紧被子。
　　脑海里还有些不清醒，仿佛仍在发烧的感觉。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自己和亚伯特在一起的画面，有的是在康帕斯圣瓦伦丁宫外面的街道，有的是在伊苏里尔河畔的街道，有的是在床上，他抱着她……混乱的画面跳来跳去，全都是笑着的。明知道是在做梦，可是睁开眼再闭上，脑海里充斥的仍是同样的画面。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还沉浸在这样的混乱梦境中。睁开眼细听，真的有敲门声。她抬手碰触脸颊，抹去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淌出来的眼，然后起身随便拉了衬衣裹上，出去开门。
　　看到门外站着的侍女特丽斯，她立刻将门合上。
　　瑞莎堡的三楼不是侍女被允许来的地方。随手锁门，她立刻弯腰从门口的小地毯下面抽出一把枪，冷静的侧身在墙壁上，用枪指着门口。
　　只要开枪，立刻就会有卫兵上来。但是她不敢保证，那个侍女手里没有枪，还有，她有没有同伙。
　　可是那个侍女的声音，冷静的过头：
　　“陛下，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
　　西德尼不说话，大脑飞速转着，想着怎样让外面的人知道她门口站着一个危险人物，以及如何让自己安全，可是特丽斯下一句话，叫她屏住了呼吸：
　　“是有关您的母亲，莉迪亚陛下。”
　　空白一瞬，外面的声音更加急促：
　　“莉迪亚陛下还活着，她就在伯特岛上。”
　　西德尼还没有反应过来，门外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特丽斯的声音依然很低，却蓦地尖锐：
　　“陛下！她没有死！就在伯特岛上！她想见您！”
　　杂沓的脚步声，枪支相互撞击的金属声，刻意被压低的胁迫声。卫兵们似乎正在带走什么人，很显然是特丽斯。随即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西恩：
　　“陛下？”
　　西德尼背上无端冒出冷汗，连带着声音也有些迟滞：
　　“……哦。西恩？怎么了？”
　　“您刚才没有开门？”
　　“我开了一下，立刻又合上了。特丽斯为什么会在三楼？”
　　边说着，她缓缓矮身，将枪重新藏好，然后打开房门。卫兵已经退走，只有西恩一个人，看到她身上的睡衣，可以回避了一下目光，然后解释道：
　　“我们怀疑她是间谍，已经将她带走了。”
　　“……唔。”西德尼缓缓迈出房门，眼神迷蒙的抬头，“我有些头晕……”
　　声音模糊的很，话音刚落，她已经瘫倒在西恩的怀里。

　　事实上，从头到尾，她都很清醒。
　　应该天还没有亮，有医生来问诊，她确实有些低烧。普拉契给她灌了药水，伯爵坐在她身侧用毛巾擦了汗。闭着眼睛的时候，她听到西恩走近，声音压得极低同伯爵讲话，听在她耳里有些断断续续：
　　“……她什么也不肯说……但没有搜到武器，也没有信件……”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第二次西恩进来的时候，他的脚步更加匆忙，声音也有些难抑：
　　“伯爵，她自杀了……”
　　特丽斯自杀了。
　　黑暗里，她听到伯爵果断的低声：
　　“立刻逮捕惠伯特夫人，以叛国罪。”
　　西德尼的手止不住的颤了一下。
　　没有人说过，但她知道，她的母亲，哈德斯的莉迪亚皇帝，当年被处死的罪名也是叛国罪。
　　差不多天快亮的时候，她退了烧，医生，伯爵和西恩陆续离开，房间里终于只剩了她一个。床头亮着暗淡的灯，她睁开眼，适应片刻，然后轻手轻脚起身走到窗口，从窗帘缝隙中向外张望，发现瑞莎堡意料之中的戒严了。
　　西德尼凝望窗口许久。
　　这样的情况很常见，一年之中总也要有几次，何况是在她亲政典礼之前的这段时间，出现状况更是不足为奇。但是这次，她弄不清楚的是，戒严针对的危险，到底是来自瑞莎堡外面的，还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