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凤吟》赵拂月

8、第八章

　　14

　　我走到最高处，停下脚步，俯瞰慈宁宫庞大的琼楼玉宇，内心深处似乎有一只渴兽在低吼。

　　皇帝被引到此处，此时见到我，有些惊讶。
　　今日的我，熏了娘娘常用的菡萏熏香，衣摆上是她极爱的莲荷纹样，妆容和发髻也是她年轻时的，只不过没穿蓝衣。

　　打眼一看，估摸有三成像了。

　　他瞧我半晌，才认出我是贵妃，投向我的目光里带有几分欣赏。

　　我故作惊讶道：“陛下也来此处追忆太后娘娘？”

　　索性我的演技如今炉火纯青，皇帝当我真是和他偶遇，然后我立刻带着春露退下了，留给他一个背影。

　　后来我又时不时地让太子在皇帝面前装可怜，效果甚微。
　　我以为我的计谋失败了。

　　谁也没料到后位会空悬三年，史书上约莫会记载他深情。
　　这期间苏柔清病死，留下一个二皇子整日飞扬跋扈。

　　随后不到一年，活泼爱笑的妤淑妃席芊茗也因病而亡，而这一年太子正为束发之年。
　　钦天监此时上奏，称后位迟迟空悬致使凤星暂缺，无人压制住宫中邪祟，嫔妃才会频繁死亡，还需尽快确立继后。

　　同年朝中形势动荡，以苏将军为首的武将一度掀起“文不如武”的言论思潮，丞相举寒门的一系列措施也因武将而搁置不前。

　　如今的局面是世家独大，武将独大。
　　天平急剧向一方倾倒，有崩塌之势，急需一枚棋子来制衡局面。

　　于是宏光十七年，我如愿迁进凤栖宫。

　　.

　　又是一年冬天，我叫了谢昀来宫里守岁。

　　谢昀如今已经是大孩子了，那双眼睛极像他父皇，沉得看不到丝毫情绪。
　　和前些年扑进我怀里痛哭的孩子判若两人。

　　我甚感欣慰，又觉得可悲。

　　我的两个孩子还是老样子，谢瑜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谢行舟也愈发聪慧内敛，不露任何锋芒。

　　谢滟变得懂事随性，与小时性格大为不同。就是小小年纪似乎喜欢上好几个公子哥，非要都抓来当她的面首，让我愁得不行。

　　几个孩子在院子里打雪仗，皇帝似乎又在哪个新人那里，不过他不重要。

　　谢瑜怕我着凉，为我披上狐裘，然后坐在我身旁陪我赏月。
　　他虽看上去混不吝，但有时却比较敏感。
　　我想他扮猪吃老虎这点也随了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再也没吃过糖葫芦。
　　凤栖宫没人再提起这三个字。

　　我瞧着他像极了谢景淮的眉眼轮廓，深吸一口气，看向天边。
　　孤月旁一颗星也没有，甚是寂寥。

　　不知道谢景淮怎么样了，他定是在江南水乡怡然自得吧。
　　虽然还没有他要成婚的消息，但约莫也心悦上了哪家女子，温润如水，与他相配。

　　我们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算得上是两不相欠。

　　现下我唯一没有完成的是将太子扶持上皇位，这皇帝老儿寿命倒是长。我即便手眼通天，也暂时无法将主意打到他头上，只能细水长流。
　　如今握有军权的二皇子和三皇子仍然虎视眈眈，皇帝似乎也没有插手的打算，还在玩他的制衡。

　　他制衡了一辈子，也没将局势玩出个花来。

　　我不禁想，若我当上太后，从此便高枕无忧了。

　　谢滟不会被突然派出去和亲，我的两个儿子不会被新帝屠杀，我也能守着慈宁宫。
　　那里藏着我的遗憾，还有偏殿那尊观世音。

　　我与谢景淮曾在菩萨面前执过手，足矣。

　　年后，我开始着手打压士族，重用寒门。
　　我借着谢滟长公主的名义，提拔朝中几个能力强的寒门子弟给太子重用，然后晋了几个平民出身的妃子位份，借此提拔他们的家族。

　　虽有科举制，但朝中仍是士族独大，世家体系盘根错节，能撕开一小口已实属难得。

　　我虽是士族出身，却也深知其弊端。
　　世家独大，对百姓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官官相护，劳民伤财，腐败溃烂。

　　好在谢滟现在给了我个由头提拔寒门，她可以说是见一个爱一个。
　　所以我借着她喜爱某个寒门子弟为由头，对外宣称长公主央求，状作无奈地给他们升了官。

　　谢滟是个公主，又本身在男女之情方面有些奔放，况且无人会在意几个不起眼的蝼蚁，蚍蜉无法撼树。
　　众人只道公主昏庸，竟看上几个穷酸书生。

　　其实长公主一点也不昏庸，滟儿的诗词歌赋比我都更胜一筹。
　　每每我教导她女子对待感情要专一，她便引经据典道：“我与皇子们只是性别不同，王爷们可以有娇妻美妾无数，本宫为何不可？”
　　我只好随她去了。

　　她这般恣意潇洒，倒是卿姐姐一生求之不得的。

　　近日她又迷恋上了萧国公家的世子，天天带着一众人马跑去国公府打扰人家，我看那小子倒是不错，饱读诗书且稳重懂事，若是他能尚公主，卿姐姐应该会满意。

　　15

　　天气渐凉时，谢滟及笄了。
　　我替她想了个封号——玉德，拿去给皇帝瞧了瞧，他看一眼便点头同意。

　　梅卿从前叫慎德妃，我不喜她那封号，又无权为她更换。如今唤长公主玉德，也是圆了我的遗憾。

　　滟儿不愿搬去公主府，说是不想离我太远。
　　这孩子又喜欢上了宋尚书家的小公子，还以我是宋闻笙小姑子为由头让人家入宫。我本以为她是在萧世子那碰了壁，如今转变了心意。

　　让我没想到的是，国公府的萧诉也进宫了，两人前后脚来了我的凤栖宫。

　　然后谢滟对着两张脸耳尖微红，说：“你们怎么都来了。”

　　我觉得不妙。
　　以我对谢滟的了解，她这是两个都喜欢。

　　果然，把这二位送走后，谢滟拉着我的衣摆眼巴巴道：“沈姨，我能不能都收了啊。”

　　我本想说不能，转念一想，道：“你可以先嫁个驸马，然后养面首不就行了。”
　　我也是说着玩的，萧诉和宋观竹任何一个都不可能同意当她的面首。

　　这孩子三天后就跑去她父皇那里请求赐婚，她要嫁给萧诉。
　　皇帝应允了，问我萧诉同意吗。

　　我回忆起那天见萧诉的神情，估摸着他是极愿意的。

　　可惜谢滟长了颗花心，能不能将两个都收下，就看她的本事了。
　　我是不管的，滟儿开心便好。

　　这天夜里，闻冬来向我禀报有关谢景淮的消息。
　　闻冬说淮王到了江南便醉心山水，还未婚配。因为他一到金陵就散布自己有顽疾的消息，无人愿意嫁给一个不受宠还有隐疾的闲散王爷。

　　这对我来说晴天霹雳。
　　还不如知道他子孙满堂了好。

　　我开始郁郁寡欢，觉得人生实在无趣。

　　16

　　我便再度开始想，若是我当上太后，兴许还有随心所欲的可能。
　　只要谢昀与我同心，便无人能拦我，或许真能与谢景淮再续前缘。

　　我又有了同命运抗衡的念头。

　　但谁能保证谢昀与我一直没有嫌隙呢？
　　古往今来，就连生母都会同天子生出嫌隙，何况我只是养母，而谢昀又那么像他父皇。

　　我手中有两个亲生儿子，谢昀若即位，难免会动其他念头。

　　我承认，当我看着小六时，我有了个大胆的主意。

　　谢行舟立刻让我打住，他已经聪慧得有些惊人。
　　“小六，我记得你小时候还有这个想法，如今没有了吗？”我开始试探。

　　谢行舟一板一眼地将我点醒：“母后，你答应了先皇后的。”

　　是了。
　　如果没有傅姒荷，便没有如今的我。

　　我沈听筠，成也傅姒荷，败也傅姒荷。

　　我再也没想过这件事，只让谢行舟再装傻点。

　　他如今傻得人尽皆知，藏拙的手段愈发高明，可以指着《论语》说伦吾，拿起毛笔就开始画王八，且完全看不出破绽。
　　所以谢昀还是比较宠这个痴傻六弟的。

　　而谢瑜藏拙的手段虽没行舟高明，但在幼时便已能看出难担大任。
　　谢昀如今对我还算放心。

　　我开始翻出压箱底的桃花簪别在发髻上，也不知为了什么。

　　皇帝还没被我熬死，后宫又风平浪静，我便给自己找了些事做，整日研究诗词歌赋、文经武略，在我的桃树下提笔练字，也算悠哉。
　　那棵枯桃树被我从听梧宫移来了凤栖宫，仍是半死不活，我已经看习惯了，随它去吧。

　　春天时，太子娶了薛太傅家的嫡女薛瑛，又纳了李将军家的李卿卿为侧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更喜欢李卿卿。
　　但我只拍拍他的肩膀，说：“关上门就不用再冷落薛瑛了。”

　　谢昀似乎很惊讶我看破他的小心思，别别扭扭地应下来。

　　我说：“放心吧，有沈姨在，没人能动得了你。”
　　“不要叫有情人寒了心。”

　　我想说的是，不要学你父皇。
　　皇帝便是装着装着就真爱上了。

　　谢昀红了眼睛，真心实意地喊我一声母后。
　　我说不必。

　　17

　　已是贞德元年，先皇后走了十五个年头，卿姐姐也走了快二十年。
　　四个孩子都有了自己的府邸，偌大的皇宫，好像只有我一人是孤零零的。

　　如今我已年过四十，忆起前半生，似乎只能想起进宫前和谢景淮斗嘴的日子，还有进宫后和两个姐姐在一处时的安心。

　　孩子们都各自成了家，只有过年时才能一起团聚。团聚也只是宫宴，他们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承欢膝下了。

　　我总觉得日子不顺心。
　　偶尔打听点谢景淮在金陵的事迹，比如他总是举办百花宴、流觞曲水宴、糖葫芦宴……诸如此类他做出来的新鲜事，我听后总能舒心半天。

　　我想他是知道我安插了探子的。

　　几个孩子大婚时他送来的贺礼，总有一些通过孩子们的手悄无声息地进了凤栖宫。
　　有上好的苏绣、江南的糕点、花茶等等……

　　谢景淮越是这样记挂我，我便越是不舒坦。

　　如今只欠太子登基，其他事都已尘埃落定，我口中的天下大义，以我一人之力无法撼动根基，需以千百年之计。
　　我深知这点，也明知谢景淮在等我，我却仍固守着我可笑的仁义道德，怎么不算是自私。

　　但我实在无措，或许当上太后便有计可施，能效仿秦王之母赵姬。
　　然而我又唯恐折辱了他。

　　我只好给自己绣了个手帕。
　　纹样是桃花，右下角不起眼的地方还有一串小糖葫芦。

　　我整日带着它，就这样又熬过了一年。

　　这年谢滟收了几个貌美的面首，惹得萧诉一周有两次来凤栖宫找我诉苦。
　　我均说，驸马且在忍忍，玉德公主只是玩玩而已，不然当初怎么会选择你呢，当然是爱你了。

　　同一年小皇孙出世，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儿子，也是皇长孙。
　　我想谢昀的位子有九成是稳了。

　　薛瑛抱着谢怀玉来看望我时，我见她分明是一副受宠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又赏了她不少东西。

　　薛瑛是个极温婉的人，遇事不争不抢，只会吃哑巴亏的性格，我很心疼她。
　　好在谢昀不是个榆木脑袋。

　　至于李卿卿，据闻冬说，她只是个太子府的摆设。
　　但在外人眼里她还是颇为风光的。

　　谢昀这小子真是个做皇帝的料子。
　　可惜狗皇帝寿命太长。

　　后来我又有了两个皇孙女和一个皇孙，谢瑜有对龙凤胎，谢行舟也多了个小郡主。
　　他们抱着孩子一同来看我时，整个凤栖宫都能被掀翻。

　　谢瑜的王妃是个烈性子，虽然是苏尚书家的小姐，但骑马舞剑样样在行，见了我很是亲昵。
　　小六的王妃和他一样，是个会藏拙的，性情温婉，爱穿嫩黄色的衣裳。她总是在一旁默默看我们说笑，安静地品她喜欢的桂花茶，谢行舟就站在一旁望她，眼含笑意。

　　按照话本子里的说法，我们的故事快到尾声了。
　　但我总不愿承认。

　　再后来，不知何时，我的记忆开始模糊。
　　我唯一记得的，是那狗皇帝怎么还不驾崩啊。

　　我等了很久很久，久得忘却了世间的一切。

　　“母后……”

　　我隐约听到谢滟的哭声，猛地清醒过来，发现她涕泗横流。

　　哦，是了。
　　因为我也快要驾鹤西去了。

　　我费力拔掉发髻上的桃花簪，将它放到我的帕子上，又从怀里摸出他送谢瑜的那块玉佩，用帕子一同包起来，递给谢滟。

　　“给他吧。”我费力地说。

　　谢滟一向是知道我的。
　　有些事也是她来办最为合适。

　　谢滟抖着手接过。

　　我已经呼吸不畅，每喘息一次，都能要我半条命。
　　我的心里却极为平静，我让滟儿为我备纸研磨。

　　谢滟虽然不解，但依旧照做。

　　我穿着单薄的里衣，整个人抖成筛子。她小心扶我挪到桌前坐下，将毛笔递进我手里，我用形同枯槁的手握住毛笔，颤颤巍巍地在纸上落下一个“命”字。

　　你我二人，败于宿命。

　　落下最后一笔，我再也没能站起来。

　　我和谢景淮，是怎么落笔都不对。

　　弥留之际，我叫来谢瑜，他让他儿子趴在床上喊魂似的一直唤我皇祖母，自己却哭得像个孩子，他悲痛欲绝：“母后，能不能不要走！”

　　我也不愿走啊。
　　本宫马上就熬成太后享天伦之乐了，本宫才不愿走！

　　我比谁都想活着，我还没见到谢景淮呢。

　　眼前谢瑜的眉眼与谢景淮不断重叠，我好像真的见到了他那般。

　　初见时，我与谢景淮在观世音前携手相望，他许我长喜乐。
　　再见时，他替我拂去发间落花，从此甘愿一生遥遥相望。

　　最后，我子孙满堂无人依，他孤苦伶仃舟可寄。

　　我没守成慈宁宫，没再遇上谢景淮。
　　如此一生。

　　“娘，我累了……”

　　耳畔仿佛传来梅卿和傅姒荷的唤声，眼前隐隐看到母亲怜惜的身影。
　　我已无力呼吸，再度描摹了一遍那熟悉的眉眼，然后慢慢阖上双目。

　　我彻底失去谢景淮了。

　　18

　　敬承皇后沈氏，祖籍长安，丞相嫡女，终温且惠，淑慎其身，贞德十年薨逝于凤栖宫，享年四十四岁。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在上，可否许我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