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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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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干嘛去了?
我一句话都懒得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推开殿门。
第一次觉得正殿这么空旷,皇后躺在床上像一片羽毛,即将随风飘逝。
她看到我进来,倚在榻上笑着冲我招手,神情像我五岁那年初见她时那般。
身险深宫尔虞我诈数十载,我竟也忘了,她从前也是爱穿蓝衣的活泼大姐姐。
经历了梅卿的死亡,这一次我竟然没再哭了。
也可能是皇后太淡然,平常地像是即将要就寝一般,不像一个将死之人。
娘娘一直在笑着,像是江南的莲荷。
虽然我没去过江南,但我想那里的莲花应该就是这样的。
“阿筠来啦。”她拉着我的手,像初见时那样打量我。
我说:“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她说:“太医说是忧思过重,我也早就感觉到我的时日不多了。”
她又说:“别叫我娘娘了阿筠,现在我不想当娘娘啦。”
我想哭没敢哭。
我喊了她一声姐姐。
也是这一刻,我才记着她叫傅姒荷。
傅姒荷说:“宫里我就放心你,太子麻烦你多照顾,别让他走弯路……”
我说我一定保全太子。
她忽然顿住,长叹一声,说:“阿筠啊,是我对不住你。”
让你入宫、逼你夺权、又弃你而去,是我对不住。
我笑了笑,说没关系。
我深知,这是我的宿命。
“皇帝在外面候着。”我说,“用不用让他进来。”
傅姒荷摇了摇头,说:“我想清清静静地走。”
她同我说了许多。
“阿昀这孩子越来越像他了,沉默寡言地,你多带阿瑜和行舟跟他玩玩,这俩孩子都活泼得紧。”
我说好。
“之前我总说你没有上进心,如今你也不必有,我已经给皇帝说过,我走后便封你为后,来替我守着凤栖宫吧。”
我又说好。
“阿筠,我对不住你,但是你没有选择了,像我一样。”
这次我没说话。
我问她:“你爱过皇帝吗?”
她愣了一瞬,像是回忆了很久一般,点了点头。
我说,我没爱过,甚至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我们才不一样。
傅姒荷突然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苦,她只是说阿筠啊,我对不住你。
我不想她走得不安心,便开始说起下辈子。
下辈子下辈子,我总在念叨下辈子。
我说下辈子你当我亲姐姐吧,你当大姐,梅卿当二姐。
她替我擦了眼泪,说好。
我说下辈子你一定能觅得良缘。
她说但愿吧。
我还想试图说些什么,但她的眼皮却越来越沉。
傅姒荷一身华服恢宏浩荡,胸前有凤凰盘旋,她却面容惨淡,眉间郁气消散不开,像极了她这一生。
繁华、壮丽,却空寂。
她说:“阿筠啊,我困了。”
她终于阖上眼,像是陷入了一个不肯醒来的梦。
宏光十三年,孝承皇后崩。
就这样,我又失去了皇后娘娘。
13
世人总道来生。
可真有下辈子吗?
能得知这一生命终极之谜谜底的人,都已不在世间。
对活人而言,人走后,便是什么也没有了。
她的样貌、她的笑意、她的声音、她的味道……
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
人死后,甚至像从未出现在这世间过一般,苍茫得令人害怕。
梅卿和傅姒荷,似乎只存在于我和孩子们的记忆中。
她们走后,皇帝像是没事人一般,整日陪着裕贵嫔。
我经常大醉于我那棵枯桃树下,分不清梦里梦外,有时还能在半夜梦到谢景淮,他帮我擦泪,嘴里还叨叨着什么,我统统将它归为做梦。
行舟时常来看我,还会帮我带几串糖葫芦。只有谢瑜那个傻子天天只会戴着他的破玉佩到处乱逛。
我看着面前的糖葫芦,竟是一口也吃不下了。
不知从何时起,糖葫芦不再是我最爱吃的东西,我也没有什么最爱吃的。
我的牙也不再疼了。
谢行舟掏出帕子举着小胳膊帮我擦眼泪,帕子上有淡淡的檀香味,我说行舟你这么贴心,对得起你七皇叔起的这名字。
他愣了,也猜到了什么。
我只是笑着看他。
谢行舟没有谢瑜像他,他似乎更像我一些,也难怪谢景淮对他这么上心。
我时常觉得对不起这俩孩子。因为我不喜皇帝,所以对他们不怎么上心,也分不出太多的爱,毕竟现在我自己也没有这东西。
但他们很爱我,糖葫芦都舍不得吃,次次留给我。
“娘亲从不让我们叫母妃……难道是因为我们不是父……”谢行舟这孩子想的真歪。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当然不是啊,你娘我宫里除了公公哪来的男人?”
“七皇叔不是吗?”
“你七皇叔什么时候来过?”
这小子不说话了。
我放下酒罐子,长叹一声:“因为娘想逃避现实啊……”
谢行舟小声说:“下辈子我要当娘亲和七皇叔的孩子。”
这孩子跟我学会了,总是幻想来世,于是我说好。
仔细想想,他老子确实没见过他几面。
哪像谢景淮,天天见不说,恨不得把全身家当都送给谢行舟。
“娘我有一计,可以让你俩在一起。”
我有预感他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于是连忙捂住他的嘴说你可别,我受不起。
谢行舟白我一眼,说你想哪去了,然后偷摸塞给我一张字条。
我心领神会地打开,果然是熟悉的字迹。
谢景淮说后天在慈宁宫见。
看完后我立刻将字条扔进池里,锦鲤以为是鱼食,一口将它吞了去。
这时苏柔清来了,她爱穿粉衣,像个花蝴蝶似的冲我炫耀:“贵妃娘娘知道吗,妤淑妃要被封为皇后啦。”
我说为何。
她说因为妤淑妃去找皇帝把太子养在她名下了。
我垂下眼,说哦。
闻冬立刻明了,带着人送客,说我醉了要休息。
关门送客后,我大呵一声荒唐。
这皇帝当真荒唐。
娘娘才过头七,太子就被丢给一个淑妃养?
她何德何能?不过是因为皇帝怕我一家独大罢了!
我手中有两皇子,还有德妃的长公主,若是再加上太子,那皇后之位便只能给我了。
闻冬问我妤淑妃真的会被封为皇后吗,我说不会。
她家是武将世家,如今文官式微,皇帝怎敢将后位交予她?这话多半是苏柔清想激我去争后位,让我去怵皇帝的眉头罢了。
皇帝估计恨透我了,他可能做梦都想不到,皇后生前要见的最后一人,是我。
他是爱傅姒荷的,只是对傅姒荷的爱没有那么多。
皇后这位置大概率会空悬,不会如此轻易便予我。皇帝可不会因为娘娘生前几句话就轻易将后位交给我,但也是我不想争,皇后之位始终是傅姒荷的。
吃过晚饭后,我去淑妃宫里看谢昀,他们正巧在用膳,我扫了一眼都是巴蜀口味的菜,但我记得谢昀不能吃辣。
太子见到我,暗沉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我便说:“淑妃妹妹,能否让我和太子叙叙旧?”
席芊茗是个爽快人,当即便同意了。于是我带着太子去一旁的御花园散步。
夜深人静,御花园里连只狗都没有。
太子和我对视一眼,没忍住,趴在我怀里大哭出声。他大小伙子了,哭得跟谢行舟一样,责问我为什么没去找皇帝要他。
我说淑妃行动太过迅速,谁也没想到皇帝会这么无情。
太子没搭理我,我继续哄他,我说你可是太子,等熬过这段时间你母后和我就都能安心了。
太子忍不住骂我傻,裕贵嫔和妤淑妃交好,如今淑妃把他要过去了,当然是想扶持三皇子谢策上位,两家都是武将世家,谢策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
我千算万算算漏了这一层,于是我对太子投去赞许的目光。
太子红着眼圈气得又翻我个白眼。
我说:“你放心,我会让送夏留在你身边服侍,她从小习武,知道该怎么做。”
太子吞吞吐吐半晌,又问我:“母后走之前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娘娘让我护你周全。”
谢昀沉默了,低着头掉了两滴眼泪,又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我:“你会吗?”
我看着他那张和皇后如出一辙的面庞,缄默良久。
轻声道:“我会。”
这两个字犹如千斤重。
“你可是唤我沈姨的呀。”我说。
我让送夏带他回宫,临走前我终于把袖里那条手帕塞给她。
送夏看我半晌,道:“小姐放心,奴一定不辱使命。”
他们走后,我又独自在御花园里坐了很久。闻冬为我添了件衣服,我问她:“我有别的选择吗?”
闻冬说:“从您入宫这一日起,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我说是啊。
回到我的鸳鸾殿,我看了眼池中的锦鲤,吩咐宫女给它们喂些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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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便到了赴约的日子。
临走前,我吩咐顶替送夏的贴身侍女春露一刻钟后去找张公公,张公公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闻冬为我换上桃粉色的襦裙,她问我要不要戴桃花簪,我说不必。
出门前我拿出那块玉佩,藏进袖间。
玉佩阴凉,让我的神经有一瞬间紧绷起来。
通往慈宁宫的这段路,今日变得格外漫长,一路上我设想了许多种可能,我想过我们是否还会有不同的结局。
答案都是没有。
好像生来我与谢景淮便少了些缘分。
兜兜转转只剩我一人了,徒留这些孩子在吃人的宫中,我怎能放心?
辗转间,慈宁宫的后花园到了。
谢景淮站在郁郁葱葱的竹林间,依旧是一袭白衣,衬得他仙气飘飘。
走近了我才看清,他衣摆上绣的是墨竹,仿佛山水画般。
我低头瞧着我裙摆用金线绣成的莲花纹样,顿时百感交集。
谢景淮沉稳了许多,但他内敛的神情在见到我后还是泄露出一丝迫切,他问我:“阿筠同我回金陵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静静听他诉说。
他说:“皇兄已经同意我退居封地,再也不回京城。你随我回江南,那里有我的私军,只要到了封地他就没有办法……”
我打断他:“淮王,宫中有我四个孩子。”
谢景淮仿佛预料到般,苦笑着泄了气。
我说:“皇后娘娘让我守着凤栖宫,卿姐姐让我替她照看滟儿。”
我说:“谢景淮,我们终究是有缘无分。”
有风拂过竹林,空气中都是草木清香。
我负手轻声道:“谢景淮,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谢景淮红了眼眶,只是静静注视我良久。
在来之前,我有设想过,我或许会说出难听的话逼他走,又或许会与他执手相看泪眼,但其实我们都很平静。
我们早已认命。
我将袖中玉佩掏出,现在玉佩已经沾上我的温度,我将它郑重放在谢景淮手中。
他怔愣地看着玉佩,又抬眼瞧我,湿漉漉的眼睛令我不敢与之对视。
这玉佩是他初见时送我的那块,如今我将它还给他。
“谢景淮,山一程,水一程,我就送到这。”
“今日你我二人算是缘尽,以后莫要挂念我。”
谢景淮像是被钉在原地,不肯迈步,只是定眼瞧我。
我们二人,都尝到一种叫宿命的悲哀。
话本子中,我们有万千种相守一生的结局。
他可以夺位,可以待我爬上太后之位时当我的入幕之宾,我可以假死,可以弃天下于不顾与他私奔。
但现实便是这样,似乎找不到旁的路可走,任何选择也是殊途同归。
这便是命了。
命之一字,就是将人架在残缺的“死”之上,使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终其一生为其所困。
即便是天子,也无法凌驾于命运之上。
我决然转身,面上无悲无喜,脑海里浮现出转身时余光中瞧到的他微红的眼尾,于是我抚着胸口大步离开竹林。
闻冬及时扶住我,问我哪里不适。
我说没事。
春露跑来说事已办妥,于是我正了正神色,大步踏上宫阶。
世间静得只能听到我的脚步声,我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走得极稳。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