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凤吟》赵拂月

9、番外一

　　我的命运，早在五岁半入宫那年便已注定。

　　父亲乃文官之首，我如何能独善其身。
　　我的宿命，便是囿于后宫当一颗制衡朝堂的棋子。

　　唯一的变数是谢景淮。

　　他突然出现在我初次进宫的路上，与我同时被困在观音座下，不知是哪来的缘分。
　　可为何上苍赠予我们缘分，却让缘分如此稀薄？

　　若有神仙命簿的存在，那我与谢景淮的那一页，注定写尽了离别。

　　谢景淮父不亲、母不爱、兄不喜，心爱之人嫁作他人妇。
　　我一生所求却是朝花夕拾，所爱皆失，终生求之不得。

　　若是能重来，我希望谢景淮一辈子不要和我相遇。
　　他做他的闲散王爷，恣情山水，寻一贤妻子孙满堂，圆满一生。

　　而我，我本身就是棋子。
　　以身入局，便是棋子的归宿。

　　入宫第二日，我总算看清棋局。
　　一个小更衣因为和世族嫡女起了争执，被活活杖毙在储秀宫门前。

　　如此草菅人命，这世道错了。

　　每走过那一块块沁血的宫砖，都让我更清楚地明白，在这世上没有权势就如同蝼蚁。
　　我没有回头路了。

　　这盘棋局，皇帝、皇后、太后、我爹，都是执棋人。

　　我爹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只有我一个女儿，皇帝和太后需要我入宫制衡他的权力。
　　皇后母族式微，需要一个妃子尽心尽力地扶持她，只有我母族的权势能够支撑起一个太子，且无二心，武将之家没有此愚忠之人。

　　而我爹，是为了百姓。
　　他需要我在后宫坐镇，助他坐稳这宰相之位，以此牵制世家。
　　削世族，举寒门，是他一生夙愿。

　　后来我将他的夙愿继承，与兄长里应外合，多年谋略初见成效。
　　这百年冰川，总算是被我沈家凿开一道裂缝。

　　我爹牺牲他独女一生的幸福，只为当初科考时写下的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并不怨他。
　　爱情并不是我人生的全部，古往今来得偿所愿者，少之又少。

　　居其位，谋其事。我乃丞相之女，此为我之使命。

　　我唯一算错的便是谢景淮。
　　我沈听筠机关算尽一生，却算轻了他对我的爱。

　　他真的等了我一生，无怨无悔。
　　我时常觉得自己配不上他这份喜欢。

　　我并不是个良善之人。
　　父母兄长从小便教导我，心慈手软只会坐以待毙。

　　从一开始带着《凤栖梧桐图》去凤栖宫，目的便是拉拢皇后，那图算是结盟的象征。
　　后来我又给每个嫔妃都送去手帕，是为与各宫交好，同时试探可用之人。

　　我倒是没想过皇后会主动把皇帝推给我，让我去她面前混眼熟。
　　可我对这皇帝只剩厌恶，便营造出一副“皇后妹妹”的模样。

　　这步棋我是歪打正着，若是我有一丝争宠之意，皇后怕是不会再与我这般亲近，只拿我当做寻常棋子，用完便弃。

　　倘若我对他没有一丝感情，那我便是一个死心塌地的傀儡。

　　她是知道我心悦谢景淮的，不然也不会让皇帝在那时翻了我的绿头牌。
　　因为皇后知道在我最思念谢景淮时，让我委身于他人，我只会更厌恶那人。

　　我权当不知。
　　也并不怪她。

　　她可怜又可恨，却总会心软。

　　我心肠比她硬，只因我的贴身侍女柔妍将我牙疼一事告知给小太子，我便知道此人不可再用。
　　于是我寻了个错处将她发配回掖庭，杀鸡儆猴，知晓内幕者便更加忠心耿耿。所有人都知道被送回去的宫女是何等下场，但这已是我为她寻得的最好结局。

　　皇后被下毒一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那毒是她自己给自己下的，其目的并不是为苏柔清，而是为我。
　　娘娘在我手心写下苏字时，我便一切都分明了。

　　苏柔清根本不可能因这一件小事被扳倒，皇帝需要苏家征战沙场，也同样需要苏家制衡文官。

　　皇后下毒实则是为让我了却对谢景淮的心思，同时帮她对付苏柔清。
　　但我又不傻，对付苏柔清，我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苏柔清再怎么样都不会当上皇后，和她作对于我来说其实没什么必要，也无法达成我进宫的目的。
　　拨弄棋局我有一百种手段，不必取她性命。

　　皇后只是因为嫉妒，她嫉妒皇帝心里有苏柔清，她想借我之手铲除异己。
　　可弄死一个苏柔清，还会有下一个李柔清、林柔清，娘娘当真心里不知吗？

　　我虽不愿真对苏柔清下狠手，但也不能让皇后失望。
　　于是那日我假意让娘娘看到那香囊，她便明了。

　　其实那香囊中装了一种名为“媚骨”的特殊香料，单独作用时可以助她在床上夺宠。
　　但一旦与麝香混合，便是慢性毒药。

　　我偷偷与苏柔清会面，与她说我实则不喜皇后，是来助她夺宠的。
　　她并不知晓皇后中毒的内幕，也没有这个脑子思考其中意味，遂将信将疑地用了我赠的香囊，效果奇佳，如此她便顺利被我收服。

　　而麝香便是我为自己留的退路，若是有朝一日需要铲除异己，那便是轻而易举。

　　其实我并不擅长制香，这是我唯一会用的香料，还是从谢景淮为我寻来的奇书中偶然学到的，也不知道他是从哪搜集来的这些奇珍异宝。

　　皇后对我用的计谋不止这一件。
　　最初送我的金丝海棠簪，也是想借我之手除掉绮贤妃。

　　绮贤妃何错之有？
　　不过是太过貌美妖艳，令皇帝爱不释手罢了。

　　我并没有如她的愿，只当没听出其中意味。

　　我其实是该怨她的，她总在逼我。
　　那次宴会上，当着谢景淮的面，她竟要我为那皇帝弹琵琶。

　　我乃丞相嫡女，位及妃位，怎可与乐伎相提并论。
　　我怎的不知她是故意羞辱我。她想让我在谢景淮面前抬不起头，从而断了那念想。

　　但她猜错了，谢景淮又怎可与皇帝相提并论？
　　若是皇帝，断然会弃我如敝履，但谢景淮只会替我伤心。

　　若是那夜我真弹了那曲琵琶，谢景淮定会愤懑到忘乎所以，酿成大错。

　　我当然不能让我们二人置于险境中，好在皇后心软。
　　我深深拿捏住她这一点。

　　即便如此，我也不怪娘娘。我说过，她是个可怜人。
　　她的可怜之处在于如此风光无限的女子，居然喜欢上了皇帝。甚至为了太子最终坐稳那个位置，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
　　我是为她可惜的。

　　初见时蓝衣潋滟，最终也囿于深宫。
　　竟只为“情”之一字。

　　如此可怜。

　　我想她早就不愿活了。
　　那毒药刚好也是想让自己早走几年，她太累了。

　　所以她迫切想让我成长起来，辅佐她的太子。

　　.

　　我去讨太后欢心，起初是为晋位，如此不用侍寝还能升阶的美差，我不知为何其他嫔妃不这样做。
　　后来我发现在慈宁宫经常可以遇到谢景淮来请安。

　　谢景淮当真可笑，太后不喜他，他却始终愚孝。
　　我很心疼他。

　　那桃花簪我便没拒绝。
　　皇后拆穿簪子一事，我猜一开始是想用谢景淮牵制我，毕竟此事是我唯一软肋。

　　但她实在是个心软之人，我看她一眼，她便甘愿为我打掩护。

　　那时我还天真地认为，我和谢景淮有机会再续前缘。
　　直到谢瑜的出现。

　　起初怀上谢瑜时，我是能感受到的，但我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便一直拖着，直到去找梅卿吃糖葫芦时被发现了。

　　这个孩子像我人生的污点，他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我与他的皇兄有了子嗣，我和谢景淮此生再无可能。

　　所以我前三个月反而暴瘦，甚至想吃药把它弄掉，但我最后没敢冒这个险。

　　生个皇嗣来稳固我的地位，才是当下最妥帖的一步棋。

　　谢瑜是个大智若愚的孩子，我没教他谋略，我想让他以后当个闲散王爷最好不过。
　　因为我知道谢昀也会是个狠角色。

　　我用草编的蚂蚱哄他开心，让他叫我沈姨，来证明我对权势毫无渴求。他那样聪慧，想必也猜得到。

　　我希望我的孩子平安长乐便好。

　　谢瑜出生后，我设想过，谢景淮定会断了对我的念想。
　　世间男子多薄情，若我如此轻信男人的爱，怕是十条命也不够我死的。

　　我猜谢景淮不会是这个例外，我也没有我娘那样的好运气，能遇到我爹这种一心一意待她之人。

　　可我总是在低估谢景淮对我的爱。
　　我想世间应该不会有如此愚笨之人，心上人嫁给自己的皇兄生了孩子，还能对她死心塌地，连她的孩子也爱屋及乌。

　　所以我万万没想到，谢景淮把他那块玉佩送给谢瑜了。

　　估计他是想让我光明正大地戴。
　　他真蠢，那我不是找死吗？

　　谢景淮还能更天真，他同我说他有两粒假死药，问我要不要同他私奔时，说实在话，那一刻我是心动了的。
　　但我想到爹娘兄长和谢瑜，只能狠心。
　　为了爱情抛下血肉至亲，弃他们的性命于不顾，也只有话本子里的女主角才能做到。

　　何况我同他私奔，弃的也是天下万万人的性命。
　　我以棋子之力蚍蜉撼树，即便只有星星之火的起色，也终有烽火燎原之日，我唯恐缺了我这一力。

　　那夜我们同坐在屋檐上，说了一夜的话。
　　谢景淮不敢逾矩，只是问我：“阿筠，你为何如此？”

　　我起身眺望星空道：“我想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不再为粮食发愁，不再为生计奔波，女子可入学堂，寒门可居高位，燕雀亦有鸿鹄之志，不再为其形所困顿。”
　　“若是做不到，朱门无肉腐，路无冻死骨，也算我如愿！”

　　我回首，看着谢景淮俊秀的眉眼，说：“谢景淮，我只能负你。”

　　谢景淮那夜只是温柔地宽慰我：“阿筠，你不算负我。”
　　“你若能始终坚守本心，便不算负我。”他笑起来很好看，调侃我，“我们阿筠有如此抱负，却心悦我一人，实乃本王之幸。”

　　谢景淮越是如此，我便越是不甘。

　　不甘于命运，不甘于天道。
　　为何不让我鱼和熊掌兼得？

　　也许是冥冥中的天意，谢瑜越长越像谢景淮，让我越看越难过。

　　后来梅卿溘然长逝，我甚至连她最后一口桂花糕都没吃上。
　　我失去了在这宫里唯一不会算计我、利用我的卿姐姐。

　　她那样温柔至极的人，最后走也是悄无声息。
　　徒留一个像极了她的谢滟。

　　有谢滟相伴，我还算释然。
　　我经常同她闲聊，她也像极了她母妃，就连回应都如此像。
　　她们总是会微笑着回应我、安抚我。

　　后来我有了谢行舟，这个苦命的孩子。
　　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我会亲自教他文韬武略，他或许真的能继承我沈家衣钵，为万世开太平。
　　但我这个不思进取的娘却只让他装傻充愣。

　　我认为自己也没有错，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我们的命。

　　像是中了什么魔咒似的，在这世上我为数不多拥有的都接二连三地离开我。

　　娘亲也病逝了，她生病这数月，父兄怕我忧心，始终未告知我。
　　明明几月前探望母亲时她还康健，再见时便只剩一副枯骨，皮包骨到认不出，最后五日未进食而亡。

　　若我未曾入宫，便可侍奉母亲左右。
　　从那时起，我心中有什么东西似乎坍塌了。

　　母亲年仅四十余岁，我却只与她相伴不足二十年，剩下数载皆算蹉跎。

　　我茫茫然来，又茫茫然去，混沌到昼夜颠倒，整夜失眠痛哭，却只能对着深宫空留余恨。
　　我痛恨自己无力改变，即便穷尽所有，也无法改变命之一字。

　　同年皇后也薨了。
　　皇后是自己吃慢性毒药死的，她走得既突然又蓄谋已久。

　　早在她不断咳嗽时，便开始给自己下毒了。也许是痛恨皇帝，又或许是没了活下去的意志，但我能感觉出来，给自己下毒后她活得愈发开心，时常主动唤我过去喝茶。

　　或许这就是向死而生吧。

　　她走那日，只让我进殿送她最后一程。路过皇帝时，瞧见他落寞的神色，我心中尽是大仇得报的快慰。
　　我生平最恨之人便是皇帝，看他因皇后痛苦，我只会骂一句活该。

　　若不是皇帝昏庸无能，只想巩固自己的帝位，我怎会失去一切。

　　娘娘解脱之前，模样像是我初见她时那样活泼。她对我道歉，我沉默。
　　其实皇后并不欠我，只是大势所趋，而我是大势所趋下那颗本该牺牲的棋子。
　　她的下场也并不算好。

　　谢景淮最后一次找我时，我已经在想，若是我当上了太后，拥有了真正的权势，是否能改写自己的人生？
　　但我没法与他说，也无权让他等。

　　比起等不知多少年后做我的入幕之宾，我更希望他觅得良人，娶妻生子一生安乐。

　　缘尽便缘尽吧，我早已无回头路可走。

　　竹林之别，是我入宫后首次穿得如此艳丽，像年少时那般。
　　我以最好的姿态同我的心上人道了别，然后穿着那身衣裳去勾引他人。
　　心里凌迟般的痛，让我感到一丝快慰。

　　我忍着厌恶去偶遇皇帝，试图当皇后的替身，哄他将后位尽快交予我。
　　但他一直未能让我如愿，我猜他因皇后临终一事，始终怨我。

　　所以我只好动些旁的手脚。
　　苏柔清、席芊茗皆因我而死，后又收买钦天监，故意激化文武双方矛盾。
　　这下皇帝不得不向我妥协。

　　但其实我真正下毒手的只有苏柔清一人。
　　苏柔清在当年夺太子时摆了我一道，后又确实挡了我的路，我便让送夏将浸满麝香的帕子交与苏柔清，谎称此物与香囊合力，能比先前发挥出更大的功效。

　　苏柔清居然真的信了，爱皇帝爱得糊涂到连局势也看不清。
　　她那样爱皇帝，但她走后皇帝却只是叹了口气。

　　世间情爱最难琢磨。

　　席芊茗的死，我的确动了点手脚。
　　虽然她从未害过人，但我想当太后，她作为太子养母，不得不死。
　　怪就只能怪她非要同苏柔清交好，趁我失意时一起摆了我一道。

　　想让太子养母死的人，还有太子。
　　席芊茗的母族和我比起，差得远了。

　　我母族辗转各方世家之间，还能不动声色地引领寒门之势，声望不容小觑。
　　至于军权，皇帝手里攥着一半，无需为其忧心。二皇子三皇子不足以做出逼宫一事，若是逼宫，我与谢昀刚好有理由将其拉下马。

　　所以比起席芊茗，太子更愿助我成为他的养母。

　　那年正值谢昀束发，宴会上我瞧着他言笑晏晏的模样，回忆起前些日子惨死的席芊茗，只觉身上发冷。

　　我给席芊茗下的药，并不足以让她暴毙，只会使人身体虚弱、气血流失，在几年后因病逝去。
　　但席芊茗却暴毙而亡，凶手仅是一个被她训斥过的宫女。

　　谢昀越来越像他那个父皇。

　　淑妃死后，我从此高枕无忧，只等皇帝驾崩。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权力，却又好像失去了一切。
　　后来孩子们都搬出宫有了自己的府邸，我愈发觉得人生无趣。

　　我珍爱之人一一离我而去，回首半生，身旁只剩闻冬。
　　这好像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若是能重新选择，我想要亲人爱人伴我左右。

　　实现天下之大抱负，却要牺牲我一人之幸福，如今想想，甚是不公。

　　我好像没了年少时不惜一切的心气，忘了那夜屋檐上指着月亮说过的誓言。
　　我越来越想当个自私之人，只图己之安乐。

　　那年我说出“愿朱门无肉腐，路无冻死骨”。
　　而如今的我，满腔遗憾，恨自己选错道路，又与世族之流有何分别？

　　但我无力改变过去的选择，仍然尽心培养寒门势力。
　　我想着，等到当上太后，至少能再见谢景淮一面。

　　如今的我，已配不上他，更不敢肖想他做我的入幕之宾。
　　但他却一直在等我，身处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也想讨我欢心，与孩子们的联系甚至从未断过。

　　我何尝不是在等皇帝驾崩。

　　可惜我没等到他老死，也没等到下手的机会。

　　因为我先撑不住了。
　　我与谢景淮，终究是有缘无分。

　　他是我一生执念。

　　我永远都会记得，宏光三年，因糖葫芦被兄长夺去，我追了他三条街。我扶着墙壁咬牙切齿时，那串突然出现的糖葫芦，还有他明媚的笑颜。
　　我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男子，他笑起来真好看。

　　他可能早就忘了吧，但我一直记到了生命逝去。

　　有桃花落进我发间，谢景淮替我轻轻拂去，带着惯有的少年老成，他眉眼含笑，耳尖通红。
　　我从此笃定我会与他纠葛一生。

　　我总以为我从棋子变成了执棋之人，但到头来才发现，所有人的归宿都是名唤“命运”这一棋盘上的一颗渺小棋子罢了。

　　临死之际，我提笔写下“命”一字，让滟儿将信物统统交还与他，希望他不要再为我所困。

　　我与他败给命运，相逢已是上上签。
　　四十三年寿命，有爱人守望，有亲人疼爱，有友人相伴，有儿孙满堂，此生也算不亏。

　　囿于深宫二十六载，我实在累了，我想我娘了。
　　余下的日子里，我希望谢景淮自由顺遂，带着我的那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