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伶她，不洗白》独座

9、姨母笑

　　在休息室，徐琼生终于见到比赛的次序表。

　　她的位次居中，这回不必久等。

　　休息室大约五十多平米，中间是个小小的空场，外面围着两圈椅子。

　　胜负心重的选手躲到无人的角落里默戏，志在参与的则大肆结交戏友，还有些喜好八卦的人，则三五成群围在一起交流消息。

　　因此椅子数量虽说不多，却空着不少。

　　徐琼生不想招惹事非，便找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坐下。落座时发现周遭投过来几簇警觉的目光，忙问：“这里有人吗？”

　　彩扮的小姑娘热情招呼道：“快坐快坐，你多大？”

　　“呃？”

　　小姑娘上着妆，看不出年纪，从声音推测似乎不大。她嘻嘻笑道：“抱歉，这里没什么年纪相仿的人，我闷了好久，终于盼来个年轻人。哈哈，我叫胡可，今年十七岁，很高兴认识你。”

　　徐琼生环视一周，果然发现选手大多以中年人为主，二十岁左右的还真找不到。

　　“石茅，22岁。听你口音，是从国外回来的吧？”

　　“我在澳洲，不过每年都会跟父母回来过年。我对京剧的兴趣，就是跟奶奶看戏培养出来的。”

　　胡可似乎憋了太久，话匣子一打开就搂不住。

　　徐琼生觉得对方不常在国内生活，有可能不大清楚石琼生的丰功伟绩，倒是不妨结交试试。

　　她见小姑娘戴点翠头面、簪红绒花、插凤挑、穿大红彩绣帔、衬皎月褶子、系大红彩绣马面裙，似乎是薛湘灵出嫁时的妆扮，遂问起了困惑已久的问题：

　　为什么哈程派的全选择春秋亭？

　　当然，这个问题不无试探。

　　胡可刷的一下起身，展开双臂扭着身子炫耀道：“漂亮啊！你看这叫平金凤凰，全手工做的，超级好看对不对？就是价格也太漂亮了。”

　　徐琼生诧异：“组委员化妆费收得那么贵，难道还不含行头？”

　　胡可左右看看，压着声音说：“你是没见着那些衣服，啧啧啧，又旧又脏，恶心死了！我妈只看一眼就拉着我去买新的。嘿，只不过她没想到我眼光这么高，非这件不可。嘻嘻，后来还多亏奶奶力挺我，说不能在电视台丢人，衣服还能当作纪念。不过我妈说只此一件，下不为例。”

　　徐琼生摸了摸鼻子，被这个娇宠着长大的小姑娘给打败了，选比赛曲目居然是因为扮相！

　　不过，这可能才是票友的普遍心态吧？

　　毕竟像她这样奔着十万块钱来的，应该是少数。

　　“我是为了行头漂亮选了这出，没想到遇上大撞车，十个程派倒有九个是锁麟囊，评委的耳朵都听出膙子来了。老师说唱这个会吃亏。”

　　胡可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才不管！我只想美美地穿着这件战袍上电视，留下最漂亮的样子。”

　　徐琼生很喜欢她的爽直，便拿海选的乌龙安慰对方。称她当时不清楚规则，误把春秋亭当成指定曲目，照样顺利过关。

　　因着春秋亭，因着程派，完全不搭界的两个人越聊越投机，似是把接下来的比赛完全忘了。

　　两人海聊时，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走过来，绷着脸把胡可带走，不知去了哪里。

　　徐琼生起初并未在意，直到身后时不时飘来些闲言碎语，她才慢慢品出些滋味。

　　后面的人不知是故意说给她听，还是没有控制好音量，亦或是她耳力过人，反正信息量很大就是了。

　　原来，胡可是这回青衣组夺冠的大热门。

　　而刚刚带她离开的女人，则是为她指导的老师——程派“三朵金花”中的花满庭。

　　后面那位江湖百晓生分析得条理分明，认定胡可有几大优势：

　　一是名师指点，这点很关键。梨园行的人脉关系极为重要。能拜个好师父，就是成功的一半。有花满庭当靠山，胡可比赛之路可谓一马平川。

　　二是外籍身份。截止到现在，闯进全国选拔赛的外籍选手只有三人。但那两个水平不成，选上来是为了让他们上电视，以彰显比赛的国际性。

　　三是年龄优势。胡可是擦着比赛最低年龄线进来的，不止评委优待她，别的选手也没脸跟小姑娘争。关键是京剧受众正在老化，最缺的就是青年人的加入，冲这个组委会也会力保。

　　徐琼生越听越心惊，仿佛煮熟的鸭子叼着她的十万块钱，扑腾着翅膀就要起飞。

　　转念再想到胡可选曲目的理由，瞬间又觉得这种说法太过阴谋论。

　　票友要是没有下海的念头，比赛无非是图个乐子，顶多扬扬名罢了，没道理搞得跟夺嫡似的。

　　看看这屋里闲聊的选手们，大多更在意结交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没必要庸人自扰。

　　徐琼生正想换个清静的位子，不妨听到工作人员叫到她，忙跟着补妆。

　　补完妆来到候场的房间，进门就被墙上超大的屏幕震住了，屏幕上实时播放着舞台上的画面。

　　哇奥，华视真豪！

　　台上正表演的是《乌盆记》中“未曾开言泪满腮”那段。

　　徐琼生虽只听到个尾巴，也足够判断对方的水平。她觉得作为票友，能唱到这个水平实属难得，绝对能杀进前60。

　　果然，这位选手得到了开场以来的最高分。

　　接下来上场的就是胡可。

　　小姑娘笑嘻嘻上台，完全看不出半点紧张的样子。

　　虽然比赛不是电视直播，毕竟还有转播这档子事。主持人对彩扮的选手尤其不敢轻忽，娴熟地找着话题热场。

　　胡可不像别的选手那样感谢老师、感谢领导、感谢家人啥啥的，而是有啥说啥，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反而得了观众缘。

　　被问及梦想时，她如是答道：“我的梦想是救死扶伤。我家是杏林世家，太爷爷和爷爷全是中医，我爸妈是西医，所以我唯一要头疼的是选中医，还是选西医？中西医的矛盾，你们懂的。反正爷爷和爸爸，从来没停止过对我的拉票。”

　　“哈哈哈哈哈。”

　　台下笑声一片，这下可忙坏了最前排采景的两架摄像机。

　　主持人又问，长大后有没有从事京剧事业的可能。

　　胡可斩钉截铁答道：“京剧是我的爱好，但不在我的职业规划内。”

　　主持人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诱导地说人们的想法会随年龄的增长而有所改变。

　　胡可完全不捧场，继续演绎着“澳呆”的典型特征——想啥就说啥，绝没有半句违心的话。

　　17岁的小姑娘立志从医，目标坚定，50年不动摇。

　　徐琼生被主持人扼腕的表情逗笑了，越来越喜欢这个小丫头。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待京胡一响，整个人就迅速地僵硬起来，一寸寸僵成了木头人。

　　诧异之下，徐琼生想到熊老爷子的嘱咐。看来胡可不适应胡琴。

　　这时，选戏的正确性就凸显出来了。

　　这段被选手唱滥的《春秋亭》，终于在最关键的时候大发神威。

　　薛湘灵身在花轿，空间有限，因此没有太多身段上的表演。即便以徐琼生的眼光看，胡可快变成僵尸了，大多数观众却没怎么察觉。

　　从设计上说，胡可的表演直接裁掉薛良、梅香等配角，进一步降低了表演难度。没有对手戏，又没有复杂的身段，人再僵也不甚明显。

　　难怪广大票友钟爱此戏，原来最深层的原因是遮丑。

　　胡可唱过四句后，渐渐镇定下来，整体表演还算成功。毕竟由名师指教，嘴里处处透着规矩。且以她的年龄而论，即便科班出身，也未必个个都能达到这种水平。

　　此外她极有台缘，观众们捧得不亦乐乎。

　　徐琼生暗暗为她开心，可等评委亮分时，心情却急转直下。

　　胡可的成绩居然比《乌盆记》选手只低0.1分！

　　全国选拔赛不分生旦净丑的小组，而是统一取总成绩前60名晋级，这样打分就太不公平了。

　　“这么高！”

　　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冲口而出，而后讪讪地捂上了嘴。

　　即便是同台竞技，可三十而立的成年人，不管心里怎么腹诽，终究没脸和小女生争。

　　然而也有例外，另一位大姐就酸溜溜地说：“年轻就是资本，懂不懂？你要是17岁，评委也给你放水。哼，这可不是开玩笑，听说好几家戏校都抢着挖她呢。可惜人家小姑娘是外籍，不稀的进戏校！”

　　这番话说出来仿佛泥牛入海，根本没人敢接话。

　　然而事实证明，评委的放水是完全不加掩饰的。有评委直接表明，海外的青少年爱上京剧非常值得鼓励，冲这个也得酌情加分。

　　徐琼生摸了摸脸颊，觉得微微犯疼，她居然忘了主办方是谁。

　　如果说地方电视台主办节目是“娱乐为王”，华视主办就是“教育为王”。为了吸引广大青少年爱上国粹，分数上的小小福利才叫作政治正确。

　　平静的心湖，皱起一丝涟漪。

　　接下来是“名段猜猜猜”环节。

　　这个环节是由选手抽签，抽到一曲名段，在限时内回答评委的提问，主要考的是名段出处、行当、流派或主演的相关信息。

　　这是全国选拔赛新设置的环节，对所有选手而言都是个新鲜事物，人人都很紧张。

　　此环节是加分项。猜得准得10分，猜错不扣分，具体情况由评委酌情评判。

　　取得分数后，再按照一个颇为复杂的工式，把猜猜猜环节的分值加到表演得分中，形成选拔赛的总成绩。

　　徐琼生听到这个规则就笑了，天不亡我！

　　天亡不亡徐琼生没人知道，反正天不要亡胡可。

　　小姑娘手气太壮，抽出来的名段居然是本工的《苏三起解》，当下清唱了四句，博了个满堂彩。

　　因《乌盆记》的男选手在猜猜猜环节没有加分，胡可一跃成为全场最高分。

　　小姑娘得知分数后，高兴地在台上直蹦。

　　凤冠霞帔的新嫁娘薛湘灵，手舞足蹈在舞台跳跳跳的珍贵资料，被前后左右十二个机位摄像机忠诚地记录下来。

　　啧啧啧，这就是青春啊！

　　年方22岁的徐琼生小姐姐，看到如上画面，脸上洋溢出慈爱的姨母笑。

　　又隔了两位选手后，终于轮到徐琼生上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