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特别行动组》闻晓白

220、第 220 章

　　沈贺摇摇头：“我知道你不傻，你也知道我没有疯。我有底气说这些话是知道你其实有一定的数据支持我的观点。包括中心联盟针对薛议长的那起事件在内，在所有恶性事件中，你都看到过不同的观点，总有人为那些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发声。你也看到过西塔联盟不惜耗费人力物力财力去拯救海兰妮星上一个跟他们毫无关系的村子。你的算法可以理解这是为什么吗？你知道最终说服西塔联盟的那句话是什么吗？”
　　Als sie mich holten, gab es keinen mehr, der protestieren konnte.
　　只要人还在划分敌我，总有人会被划到敌对阵营里去，如果少数人总要受到不公待遇，谁又能保证，那个人有一天不会成为自己呢？
　　沈贺不知道这个人工智能的算法能不能让他理解什么叫做利他性，但即便从最自私的角度，也能推出相同的结论。总有人会站出来维护公正。
　　人工智能陷入沉默，不知道是不想作答还是在计算着什么。
　　沈贺继续说道：“你和我一样清楚，在所有的矛盾冲突中，人其实都是双标的。对内往往是温和充满关怀的，对外才会冷酷残忍。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们对立呢？做我们的同盟，接受善意而非恶意，不是很好吗？”
　　这并不是沈贺的真实理由，至少不是全部，但这个人工智能接受目前被训练成这样，沈贺不确定什么样的话能打动他，只能找最实际最具体的东西，让他可以调数据运算。
　　“你不觉得这样的善意很虚伪吗？”人工智能评论道。
　　沈贺摇摇头：“你可以说这样的善意很局限，但那并不是虚伪。”
　　韩林行曾经跟他说过，公平和正义也许原本就背道而驰，这句话给他带来过很大的震动，但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其实不太能理解。
　　后来，在一次次的对立冲突中，他开始想，也许因为公平是对内的，而正义是对外的。对内的公平维持了内部的秩序与安定，而对外时维护群体的权利就是他们的正义。
　　但其实内外是相对的，公平是相对的，正义也是相对的。
　　曾经这件事让沈贺很困扰，但其实那与善恶无关，那只是一种局限性而已，是人们释放善意的局限。
　　与此同时，韩林行的手指在桌面敲击了两下。
　　沈贺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你并不是不心动，你只是无法相信我们会履行承诺，特别是有一百零二个联盟投反对票的情况下。那么，现在可以了吗？”
　　沈贺这样不紧不慢地谈判，自然是还有要等的事情。
　　韩林行刚才的动作是一个信号，中心联盟将沈贺列出的条件写成了一份承诺书，承诺如果人工智能放弃对人类的毁灭计划，人类愿意撤回星际舰队，并在今后承担人工智能所依赖的硬件系统的维护工作。这份承诺书由全星系二百八十一个联盟共同签字署名，就在刚刚，最后一个联盟完成了签字。
　　沈贺不知道人工智能能不能理解这份承诺书的意义，但他很开心。他们的对手虽然是个人工智能，他们却是活生生的人。全星系二百八十一个联盟共同做出这份承诺，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沈贺将承诺书发给人工智能。人工智能再次陷入沉默，也许是在检查电子签名。
　　二百八十一个联盟，包括投了反对票的那一百零二个联盟。
　　“你们不是惯会出尔反尔？”人工智能最终说道。
　　“是的，所以我们也总是惧怕着别人出尔反尔。于是才有了信用系统，有了书面承诺。你可以认为，在这件事上，人类可以进行一次共谋，一起撕毁承诺，但没有了你这个共同的敌人，人类又会开始划分阵营，到时，他们需要面对是一个被他们亲自背弃的信用系统，这个代价是巨大的。”
　　“你应该能理解为什么那一百零二个联盟会签署这份条约。”沈贺继续说道：“因为他们投出票的同时就相当于接受了这次投票的合法性，必须承认这次投票的结果。人类可能比你更了解人性，知道人与人的信任很难建立在人性上，所以才有了规则。你不相信人类，那么愿意相信这些规则的约束力吗？”
　　“并不。”人工智能答道。
　　沈贺叹了口气。相信只是人的说法，沈贺在做的，其实是另一件事，他在不停地抛出数据，一点点增加人工智能的生存率，他不知道这个人工智能的阈值设在哪里，什么时候那个数字跟百分之零才会有显著差别，让这个人工智能接受他们的提议。
　　现在，他手里的牌快打完了，但是人工智能不为所动。
　　沈贺的心里开始没底。他和许庄测算过，在他们的模拟中他们的筹码是可以打动人工智能的。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状况，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刚才那次投票连带现在的谈判，实在太消耗精力，沈贺基本是靠着惯性撑下来的。此刻心中出现疑虑，强压着的疲惫就叫嚣着开始冒头，他悄悄握了握拳，用指甲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手心，企图用疼痛激起点精神来。
　　沈贺叹气的同时，韩林行的手指在桌面敲击了一次。
　　沈贺勉强打起精神，问道：“现在呢？”
　　“什么？”
　　沈贺抬手捏了捏眉心：“你没发现吗？舰队的引擎停了。”
　　人工智能顿了一下，似乎有点意外。
　　如果说沈贺刚刚给他的只是一份空口承诺，那么现在就是个实实在在的举动了。虽说引擎可以随时发动，战舰可以随时推进，但这个举动无疑延迟了进攻时间。
　　而沈贺并没有提出任何额外的条件。
　　这是个主动释放善意的举动。
　　这是沈贺的底牌。
　　如果之前的所有条件与数据都没能让他们和人工智能达成协议，唯一能够尝试的，就是尽量让这个人工智能对人类有多一点的信任。
　　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谈判依旧没有成功，那么至少，在人类与其他文明的谈判中，在最后一刻，人类为自己保留了一点作为人的尊严。
　　人工智能第一次出现了长时间的停顿。
　　沈贺忽然发现，这个人工智能也许可以理解一些逻辑和数字之外的东西，谈判进入瓶颈，沈贺决定尝试点不一样的方法。于是他说道：“我一直在给你相信我们的理由，其实，一个最简单的理由就是人类是可以突破你所谓的自私和狭隘的，现在的谈判就是明证。我猜你的数据很多来源于海兰妮星或者模拟监狱实验一类的环境，这些数据太极端了，以至于你并没有能正确判断我们的想法，你应该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次谈判，因为你看起来毫无准备。这就证明你的数据来源有问题，你没有计算出在这样极端对立的情况下，人类仍然愿意尝试与你共存。”
　　几天前，沈贺曾经跟许庄提过，当一个群体把其他个体或者群体排除在自己之外，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施加恶意。但这并不是件无解的事。因为划分自己与异己的标准是流动的，可以是种族，可以是性别，可以是性向，可以是信仰，甚至可以是喜欢的明星或者球队，那些标准往往随机而肤浅。细想起来，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因为所有人都可以能为那个“异己”，但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绝望。反过来想，所有人也都可以成为“自己”，只要人们愿意选择包容而非狭隘，愿意相信公平应该是普遍的而非局限的。
　　所以，整场谈判最大的难度不是技术，而是思路。是双方能否愿意不再纠结“你”或者“我”，而是从“我们”的角度看问题。
　　沈贺相信，所有冰冷的条件与拉扯背后都有更深的理由，那是种近乎信仰的东西。他现在要做的是通过刚才的那场投票和现在的这场谈判实现这件事。
　　“你错了，事实上，我接触了很多其他人，那些平权组织的人最初也是普通人，稍微煽动一下就能变成杀人犯。还有很多网上的案例，这样的数据我有很多，你好奇的话我可以给你看。”
　　沈贺微怔。这个人工智能比他想象的更像人，不仅有人的思维特点，甚至有一些情绪。这话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他在反驳沈贺。
　　沈贺忽然意识到他刚才为什么会遭遇瓶颈。他预设这个人工智能的一切都基于逻辑判断，但这个人工智能其实并不完全是在理性判断，他有抵触情绪。这样的态度让沈贺第一次发现，他们是有优势的。人工智能这样抵触，是因为他的运算是支持沈贺的判断的，但是他不想承认。
　　“你想用这些数据证明什么呢？”
　　“你不是不相信人天生就是自私狭隘的吗？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沈贺发现，这个人工智能现在并不是在跟他谈判，他就是在明晃晃地攻击他，他也许仗着了解沈贺的想法，企图干扰他的情绪。只可惜，人工智能这样的做法并不能帮他夺回优势，于是沈贺笑了笑：“我好像并没有说过不信。”
　　人可以多自私贪婪，命运在他七岁那年就通过他最信任的阿姨教过他，用十五个特警的生命做代价。
　　这件事，他并不需要反反复复被提醒，因为已经够深刻了。
　　“那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们？”
　　“因为那只是人的一部分，人还有温暖善良的一部分。其实我一直觉得你的算法对人类并不公平，你不断刺激人类展现最残忍的一面，然后得出结论，认为人性很不堪，人不值得生存，但人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那样的。”
　　“最极端的情况才能说明问题，人性根本经不起考验。”
　　“这就是我最不理解的地方，你说A星系的生命体是善良单纯的，所以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思考问题？”
　　人性经不起考验是因为脆弱，人性脆弱，生命脆弱。
　　脆弱的东西不应该被推出去经受考验，而应该被温柔地保护起来。
　　那些保护它们的，是规则。
　　而每一次对规则的审视，都提醒着人们去思考，他们是否因为一些浅薄的原因而将一些人划分到敌对阵营，他们是否有理由对对方进行审判，他们应该如何定义公正又该如何维护生命的尊严。
　　沈贺此刻坐在这里，所有冰冷的数字和算计都只是为了说服这个人工智能，真正让他坐在这里的理由，是他愿意尽力去探索规则的边缘，去维护这套规则的公正。
　　他用一轮轮投票逼所有联盟表态是为了规则，跟人工智能谈判也是为了规则。
　　而那二百八十一个联盟不论投下赞成还是反对，最终都选择签下承诺书，也是出于对规则的尊重。如果人类依照本性并不能做到公正，那么就由规则去完成吧。而直面天性中并不光明的部分，愿意用规则束缚住自己，或许是比本能中天真的善意更大的善意。那是人类的理性。
　　沈贺继续说道：“你问我为什么要相信我们，答案我已经给过你很多。最根本的，是我们需要规则，而我们已经尽力用我们的规则体系向你做出了承诺，这是我们能展现的最大诚意。”
　　“这规则好像没什么分量。”人工智能嘲讽道。
　　“没有分量吗？没有分量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跟你谈判？”沈贺自嘲地笑笑：“你应该知道，整个星际，恐怕很少有人能比我更希望你毁灭。”
　　这句话似乎让人工智能很满意，整场谈判，沈贺都平静得像个假人。此刻他终于表露出一点真实的情绪。
　　抛开所有的责任与压力，这场谈判对沈贺个人而言，无疑是场漫长的凌迟，不仅是体力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诚然，他们并没有资格去审判这个人工智能，但他父母的死又该谁来负责呢？他坐在这里，拼尽全力维护公正，甚至为此不惜用强硬的手腕逼迫全星系二百八十一个联盟签下承诺书，然而，他的公正又有谁来给呢？
　　然而还不待人工智能说什么，沈贺已经再次开口。
　　“再给你三分钟的考虑时间。”沈贺十分疲惫地叹了口气，说道：“三分钟之后，你如果还不做决定，这事我不管了。”
　　向启明明显卡顿了一下，那个人工智能大概没料到他忽然来这么一出。
　　卡顿之后，他问道：“什么意思？”
　　沈贺有些无奈地抬起手，亮出手背的大片淤青，道：“我撑不住了。”
　　摄像头之外，韩林行听了这话，身体微微一僵，是肌肉紧绷导致的。
　　沈贺懒洋洋地说道：“我的健康状况，你大体也知道，再跟你这样熬下去我很可能猝死。那样的话，星系明天毁灭还是后天毁灭也跟我没什么关系了。三分钟时间，如果你决定不了或者有其他条件，我们可以换个人跟你谈。计时开始。”
　　沈贺说完，往后抵住椅背，手肘撑在桌子上，托着腮闭目养神。
　　人工智能停顿了两分钟，大概是在计算。
　　他本来应该是想收集更多数据或者提些其他条件，但沈贺把他的路堵死了。他可以冒险换人谈判，但就连沈贺的举动他都不能完全判断，换个其他人，行为模式他不熟悉，风险会更大。
　　“你们先让舰队返航。”人工智能终于开口说道。
　　屏幕前的沈贺毫无反应。
　　“你听到没有？”人工智能不太客气地问道。
　　见沈贺依旧毫无反应，韩林行心头一惊，按住他的肩摇了摇他。
　　沈贺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他太累了，一合眼居然就迷迷糊糊睡过去。这短短两分钟不到的睡眠让他头脑发懵，一时清醒不过来。
　　“什么？”他昏昏沉沉地问道。
　　“你们先让舰队返航。”人工智能只好重复道。
　　沈贺朦朦胧胧中听了个大概，思路却不怎么清晰，只得狠狠咬了舌尖一下，借助着疼痛勉强醒过神来。
　　“倒计时必须先停止，等各联盟解除核捆绑之后舰队才会返航。”他舌尖太疼，有些含混地说道。
　　“那先让舰队停止前进。”
　　“可以。”沈贺看了眼时间，道：“时间……”
　　他本想说时间到了，但人工智能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协议达成。”
　　沈贺听了这句话，连视频都没关，直接一把合上电脑屏幕，抬头向韩林行一笑：“搞定。”这一笑神采飞扬，并没有太多病态。
　　韩林行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沈贺的下一句话又让他的心悬了起来。
　　沈贺轻声说道：“去医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