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归》禾灯

8、光影

　　萧简忍不住又回去看了一眼楼望白，此时楼望白睡得很熟也很安静，没有其他动作，也不知道他刚才伸手到底是在摸什么，光秃秃的床下难道还能摸出个孩子不成。

　　午后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将萧简的影子斜斜投到地面。他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心中忽然冒起一点奇怪的感觉。在他至今为止的人生中，很少有这样安静地与人共处一室的时间，他以往的每一天都在浑浑噩噩数着太阳东升西落中度过，并不能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也没有荒废时间的自觉。

　　他没有亲眼见到父亲的死亡，又因为本就很少见父亲的面，至今都没有特别伤心的感觉。只在记忆的最深处，勉强回忆起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还常常在家，会躺在藤榻上，他则盘腿坐在地下，听父亲讲故事。午后的日光将父亲连同藤榻的影子延展开去，笼住他小小的身体。

　　父亲总是拿一本封皮破了的旧书，里面记载了一些不知真假的江湖传奇，又配了不少画工拙劣的图。萧简不识字，光看图也看不懂这鬼画符说的是什么，等到他多少认识些字后，父亲已不怎么回家，他也没再找到那本书，其中的不少故事再也没听到结局。

　　萧简想了一会儿，去书架上扒拉了一阵子，随手找出一本画本，又回到房内，盘在自己昨夜睡过的地铺上，靠着楼望白的床看书。

　　看了几页他才发现，虽然有不少插画配图，但这其实是一本棋谱。萧简无声叹了口气，虽然有点犯懒，但为了能消磨掉这个无聊的下午，只能勉为其难赶紧去换一本，谁料他刚要站起来，楼望白便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抚慰似的拍了拍，口齿模糊地道：“睡吧。”

　　“？？？”萧简莫名其妙，等了一会儿没动静了又试探着站起来，楼望白却似就在等着他一般，又伸出手把他按了回去。

　　这又是什么毛病？萧简简直无言以对，王八是有被靠近就探出头的习性吗，他怎么完全不知道？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要是再不想办法走估计得等屈楠来找才能逃离魔爪了，于是蹑手蹑脚开始往外爬，这次楼望白往床下摸摸没摸到什么，萧简一离开能被他摸到的区域便拔腿狂奔，换了本书后却是再也不敢回原处了。

　　傍晚时分屈楠练完拳回来，将煮好的牛角刷洗干净，抽掉骨肉，用除味的桂花油在表面抹匀，以麻绳捆好吊在门口风干。萧简的一本《九章算术》刚好看完，被屈楠抓到，于是再跟着他去田里干了会儿活，摘了新鲜的菜蔬回去，又生火做晚饭，喊师父吃饭，一天就算过去了。

　　萧简边吃饭边看天色，屈楠好奇问道：“师弟在看什么？”

　　萧简随口道：“看时辰。”

　　白若岛上没有计时工具，晚上也没有人打更，楼望白和屈楠都是根据日出日落大致估算一下，屈楠听他说得这么煞有介事，笑道：“什么时辰了？”

　　萧简道：“酉时刚过。”

　　屈楠怀疑地看出门去，暮色渐渐降临，太阳降落未落，他只能笼统地称之为“傍晚”，萧简却能随口说出是什么时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忽然想起一事，“啊哟”了一声，道：“今天煮牛角时我忘记给你计时的铜壶漏刻，那漏刻专门用三十斤果子跟岛外商人换来的，滴一壶才一刻钟，换个两壶水刚好半个时辰……你怎么看的时辰？”他对于手工炮制十分有经验，那牛角煮得刚刚好，却不知没有铜壶漏刻萧简怎么算的时间。

　　萧简不太想长篇大论，三两口把饭吃完，将一根筷子竖在桌上，指着筷子投在桌面的淡淡的影子，道：“会动，有长有短。”父亲讲过的传奇故事中有提到一种“日晷”的计时工具，绿洲中没有，加之他人小，又整日没事做，对光影如何移动的捕捉分外灵敏，逐渐就练就了看树木的倒影便能推算时间的本事。绿洲中仅有陆哥哥家有一架滴水更漏能查看时辰，但常常去人家里看时间总是不便，于是黄叔叔朱阿姨等邻居往往在经过他家时随口问一句，简儿，啥时辰了？

　　沙漠中树影的移动规律与海岛中的不太一样，然而萧简稍加推算便也重新适应了新的计数方式。至于时辰，其实只是个参照，只要从此时开始以酉时计时，十二个时辰后还是酉时，时辰便一直是准的。这些算术对他来说如呼吸一般简单，甚至没有觉得有任何奇怪之处。

　　屈楠倒是很兴奋，急忙跟楼望白说：“师父，师弟好聪明噢。”

　　楼望白睡了整整一天，精神终于好些了，还在埋头吃饭，随口道：“也没什么，当年师兄就精于算术格物，他……”他说到一半顿住，似是觉得这件事不宜多提，便住了口，不再说下去了。

　　萧简侧过耳朵，倒是很想听听自己父亲的事情，只听了半句难免有点失望，楼望白又道：“你今天去看书了，还有趣么？”

　　萧简点点头。楼望白道：“也好。爱看什么就看什么吧，反正你也无聊。”萧简顿了顿，又点点头。他在停顿的那一刻其实很想问一句书房里的武学秘籍能不能看，但又觉得既然楼望白没提这事就干脆别问了，免得又招来什么诡异的规矩禁令。楼望白严厉要求他的两件事，不能出岛他多少能理解，不能学武他却不是很懂为什么，但又不想开口问，何况学武一事，起码对于他目前的人生来说，不算很重要，也许可以说是一点都不重要。

　　楼望白道：“其他事随便你，不把白若岛烧了就行。你师兄没什么事找你的时候，可以自己到处去玩，别喂了小鳄就行。”

　　萧简默默地点头，决定听从师命，收拾完碗筷之后果真自己溜了出去。

　　这个海岛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除了师徒三人主要的生活场所之外，还有屈楠大力出奇迹开垦出的农田果园六畜栏，另有各种野生的树木花草，倒是没见到什么野生动物。其实这也难怪，白若岛若非有他们几个人，也就是北海中的一个荒岛，前后都没着没落，不太可能有动物凭空出现在这里。

　　萧简转了一圈消完食，按原路回竹屋去，刚走到附近的小竹林，便听到一阵刷刷刷的剑气声，循着声音看过去，睡了一天的楼望白正在练剑。

　　萧简没太见识过楼望白的武功究竟如何，也看不懂剑法好坏，然而还是能从他快速而清晰的一招一式中，感受到一种云卷云舒的洋洋然洒脱气象。

　　楼望白收了剑势，身形笔直地凝立了一会儿，看上去确实颇有武学宗师的气度。萧简还未及感叹，他便伸了个懒腰，然后打了个哈欠。

　　萧简：“……”罢了罢了。

　　楼望白却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在他离开前道：“干什么，看了如此精妙的绝技也不恭维一下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