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长工》共模抑制

35、红三

　　她就是个纸老虎，以前不知羞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现在她开窍了，心里又恼又后悔。牛娃这么个高大个子在她身边杵着，莫名的压力好像要把她压到地里去。

　　杨蓁脸尽可能地对着墙，脸色红彤彤，肩膀也缩着。牛娃看她这可怜样忍不住弯了嘴角，“杨蓁蓁，你到里边坐着，天冷。”

　　杨蓁到灶火边去了。

　　牛娃在门边吃饭，他侧了身望着杨蓁，看了许久，杨蓁头越来越低，脸也越来越红。这时候小厨房只有他们两个人，杨蓁在心底暗骂。

　　牛娃把最后一口馍咬到嘴里，径直走到灶火边，杨蓁心扑通扑通地跳。

　　牛娃忍不住抚了下她油光的髻，他皮糙肉厚拿着已经沸腾的银罐子也不觉的烫，他此时此刻心里一片柔软，像对猫说话似的轻声安抚，“喏。”

　　杨蓁这一下午不好过，很不好过。谈先生点她名字背诵《中庸》，她站起来一时竟然空白一片。
　　谈先生脸色有些不悦，虽然他性崇竹林，可是对学业却是一丝不苟的很，这四书五经，依照杨蓁的水平，就是倒背也能一字不差的背下来。

　　谈先生对学生严格的很，杨蓁被他锐利又责备的眼光钉了一下，眼里的泪就不自禁的涌上来。她主动地站到墙边，用手托着戒尺举到头顶。

　　谈先生和程先生不同，在谈先生眼里，只要坐在同一个课堂里，那么不管是男是女都一样。程先生多少还顾及女娃一些，为课业施罚时下手还轻一些。

　　谈先生没有管杨蓁，自己顺着讲下去。杨蓁一直站到课毕，谈先生没有朝她这投哪怕一眼，这才更让她难过，是钉到骨子里的耻辱。

　　谈先生不怒自威，朱人杰和庞三小下了课，谁都不敢为杨蓁说半句话。课堂空空荡荡，谈先生把手中书本一放，杨蓁心头一跳，谈先生气发丹田的声音就从讲台传到她耳边。

　　“杨蓁，执事敬一句，唯天下至诚一句，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一句。我这辈子教过不少学生，没有教过女学生，你是头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这三句话你收着，回家去吧。”

　　庞三小走到小厨房，果然看见灶火前牛娃的身影。

　　“牛娃哥——”

　　庞三小喊了一声，牛娃走到门口。这几天下来牛娃没有迁怒他，甚至把总欺负他的驴蛋给教训了一番，这样一来，庞三小对牛娃更服气。

　　“三小，你先回去。我在这里帮忙，还得一会儿。”

　　庞三小点点头，欲走又扭回来轻声告诉他，“牛娃哥，杨蓁她被先生罚了——”

　　看见牛娃皱了眉头，庞三小一缩脖子，话头戛然而止，“那我先走啦！”

　　牛娃回到灶火前，从灶眼伸下手去，在灰色的柴灰里掏出一个胖圆的大山药。这是他晌午之后埋在灰里的。山药是过冬的主粮，涧河村这一带人们种的都是白心山药，白心山药很干、不太甜，好磨成山药面吃。今日厨子得了一袋红心山药，要给先生们做饭吃，牛娃于此也得了一大个。

　　杨蓁被先生教训得面色惨白。她为自己感到无可名状的羞耻，走出学堂时整个人脚步都轻飘飘的，犹如承受了灭顶之灾一般惘然。

　　“杨蓁蓁！”

　　杨蓁转身。一个热气腾腾的红心山药被塞到她手心里，杨蓁的手不凉了。

　　“马号里还有件褂子我忘了拿。”牛娃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就像平常他来接她回杨家一样。牛娃在后，杨蓁在前，谁也没出声，默默地在昏黄天色里走着。杨蓁手被暖得热乎乎的，到了杨家门前那条大路上，好像心情也没有那么沉重了，她不禁低头咬了一口似蜂糖的红心山药。

　　杨蓁向前走了几步却没听到后面跟上来的脚步声，她扭了身子，眯着眼睛瞅两丈外的他。

　　牛娃止住了步子。马号里那件褂子，他忽然不想去拿了。下次来拿，还可以见到她。

　　杨蓁看见他在原地咧开嘴对她笑了，她用眼神传递她的疑惑，牛娃在原地杵着依旧笑着摇了摇头。

　　杨蓁扭过身子，捧着山药刚往前迈了一步，霎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低头没出声地笑了，走到门口她稍侧了身子，眼角余光瞥到他依旧站定的身影。她又咬了一口山药，甜得很呢。

　　……

　　五舅那三亩地赎回来了，为这，五舅本来土黄的一张脸也变得容光焕发，大大方方地从小柴房搬回到自家院子住了。牛娃还没踏进院庭，就听到一阵爽朗的大笑，这声音本来是少年的声音，可是却带了一股豪狠之气，一听就知道是钱顺源。

　　钱顺源上房热炕上叉着两腿大剌剌地坐着，旁边是一位眉毛扯得细细的、如花似玉的女人。

　　五舅和舅妈呵呵笑着，显然是对这女子十分满意。

　　“呦，牛娃哥！”

　　钱顺源每次见到牛娃，都极有礼貌。他下了炕，甚至身子还稍微对他弯了弯。钱顺源见到谁都是这个样子，礼数尽有，像公子作风。

　　牛娃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钱顺源拉着他到炕桌前坐下，满满一桌的好菜，牛娃勉强坐下。

　　“来来来，牛娃哥——”钱顺源与他推杯换盏，牛娃拗不过，喝了两大杯酒下去，胃里一股灼热的暖意上来。

　　钱顺源喝的两颊微红，“牛娃哥，你弟弟我这两天就要娶媳妇了，来——”他用手搂过美人的肩，对牛娃笑了笑，“这是小红三——”，他再略一点点头，神情里好像在炫耀什么，“这是你牛娃哥。”

　　牛娃朝小红三看过去，只见灯下一双秀丽眉，鼻子和嘴巴像是捏出来的妥帖，一动即联络着全身筋肉，像是根水草一般悠悠慢慢地贴在磐石上。

　　“牛娃哥。”小红三举了杯酒，举止体态很有教养很有分寸，牛娃饮了一大杯。

　　钱顺源哈哈大笑，“牛娃哥，等红三过了门，且望你多担待！”

　　牛娃却有点不自在了，尤其是小红三冲他笑了笑。他吃了些东西垫了肚子，就告辞回到小柴房里去了。

　　早上烧的炕，用手伸到薄薄的炕褥下还略微有点烫手。牛娃饮酒饮的全身发热，他脱掉了夹袄夹裤，光着身子到炕角揭开锅盖，热气腾腾的水蒸起来，牛娃拧了个毛巾把，把自己整饬好躺到炕上立马睡着了。

　　梦里却不太平，牛娃以前的梦醒来都不记得。可是这次半夜里就醒了，梦里的情形像真的一样。屋外秋风凛然，牛娃起身将湿了的炕褥翻了个个儿才又躺下。

　　黑夜里他睁着两只眼睛，伸手向旁一捞，炕席下憋着几个大枣，这叫“烫枣”，为的是烘干枣子方便磨成枣面，枣面放在一个小瓮里，可以当糖粉吃。牛娃口里咬着两个枣，脑子里都是杨蓁别转着头粲笑的模样，一腔血气都涌起来，不觉直到鸡叫了。

　　牛娃起来简单的洗了把脸就到学堂去了，走到学堂门口，看见半个粉鞋根在墙角一闪而过，他的心咚咚地敲起来，手里捏着的书分外沉重。庞三小心细，压下脑门眼睛往上瞟着他，牛娃装作没什么事的样子大步跨进了学堂。

　　他捏着的这本书，是上次杨蓁借给他的，两天前他就打算把这本书还给她，可是现在当面给她也成了件难事。牛娃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交代给庞三小让他帮忙转还。

　　书不够用。

　　牛娃要跟栓狗借本新书。可栓狗也是要用书的人，他愁这书从哪里来，忽然他灵机一动，可以借杨蓁的来嘛！后晌下了课，回了家，栓狗就来杨家了。

　　深秋了，家家户户不像夏天家那样大敞门户了，栓狗没敲门，邻里间太熟悉了，他推开门就走到厨房，果然杨白氏在灶前忙碌，看见他就往他手里塞了个甜山药干，栓狗说明来意，杨白氏就一扬下巴，“去吧，你蓁蓁姐就在东厢房里！”

　　栓狗撩开东厢房厚重的棉帘，轻轻敲了敲门，喊了一声杨蓁，杨蓁在屋里应，让他进来拿书。

　　栓狗这算是第一次进女子的闺房，他家虽然兄弟姊妹很多，但是从小他们都混在一个大炕上吃饭睡觉尿炕，拿燕燕来说，外人看燕燕是个小姑娘，可是在他看来燕燕就跟他那俩弟弟一样，小时候几个人压在他身上做游戏，差点让他喘不上气来。

　　这屋里一股香气，左手边是一盘整齐敞宽的大炕，往里走炕角像寻常人家一样，炕火上端着一口备着热水的铁锅，栓狗张着眼睛再往里看去，只见挨着墙角有列曲尺形的矮书架，只有一人高但牙签玉轴万卷纷披，书架边一个圆肚书画缸，也是满满一缸卷帙。

　　杨蓁找好了书，见栓狗呆在原地，她就用胳膊肘攘他，栓狗这回过神来。

　　原来做一个女先生，竟然要读那么多书！栓狗垂了眼睛，等他再望杨蓁时，眼睛里放着光。

　　“蓁蓁姐！”

　　“咋？”

　　栓狗嘿嘿笑了两声，“蓁蓁姐！”

　　杨蓁惊奇地打量他。栓狗笑得很自豪。

　　杨蓁点了下他脑门，“出去出去！”

　　栓狗腿脚轻快地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