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长工》共模抑制

32、偷枣

　　他和她清清白白，即使是有情愫，那也像是蒙了一层轻纱的云，在心尖飘来荡去，就算成了气候下了雨，那也远远没有到流言这般地步。牛娃胸口前所未有的憋闷，宛如被雷劈中，恍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村中最不入耳的话不是“鳖孙王八蛋”，而是“有一腿”。就如王寡妇，原先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小寡妇，某年春收，村里婆娘结伴去庞财东地里拾麦穗，庞家来了几位远亲，要叫几个婆娘去他家帮忙做饭，这几位远亲不简单，据媳妇们说，都是在外省做官的大人。

　　婆娘们合起来商议一番，要选她们中间条杆好、长的又顺溜的，众人推出王寡妇，王寡妇就去了。本来这种事在村里不算是悖德，甚至很常见，某个大财东需要女人，村里媳妇们咬咬耳朵推一个年轻漂亮的出来，这事是人人都清楚并且默许了的。

　　王寡妇命不强，那个大人看准了她，后来竟然到涧河村来宿在她家。这事就违背人们的道德理念了，因为近于姘居，更直白地说，这就像妓子和嫖客了。

　　大人走后，王寡妇得了一大笔钱，她开始的时候觉得没脸在村里待了，想着搬走，可是流言如虎，竟然有传言说她和这个汉子那个汉子都“有一腿”，她破罐子破摔，也有点不服气的意思，于是在墙外挂一条宽穗裤带。你们不是说我做了妓子吗，我就做给你们看！

　　“有一腿”是最侮辱人的，也是最让人有深痛耻辱感的词。古人含冤，苌弘化碧，不实之语往往三人成虎，最后少不得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令当事者苦不堪言。

　　牛娃心情有些沉重，他解下矮马缰绳赶到杨蓁身后，两人维持着半丈远的距离。杨蓁突然回头，牛娃止步哑然。

　　“以后你不用来送我接我，记住。”

　　杨蓁脚步不抬地走远了，牛娃急忙赶上去，到距她半丈远的地方脚步才慢下来，眼神略垂下去，一路沉默地走到杨家门口。

　　那天在坟地边，他很想问问她悦不悦意他，他在前一天做的梦里也都是她，他都准备好用他所有娶她了。牛娃今日只吃了一碗饭就躺下了。

　　……

　　涧河水清冽幽冷，河边草丛依旧延续着夏日的茂盛。一群听话的羊像是一朵朵白花似的散落在绒绿里，羊群的中心的位置，有一片柔软的蒿草，秋后已经变成白色，一个人枕着手臂躺在那上面，吹着一只手指大的小笛，清越的笛声时断时续。

　　这人是牛娃。

　　他今早去学堂，那些小鬼们不敢当着他的面谈论流言，他还以为昨天栓狗说的话未免有些过激，直到他去茅房解手，在茅房外就听到他们毫不避讳地谈论他和杨蓁。他一踏进茅房，那些小鬼头立刻都不说话了。

　　即使传言是从小孩子口里出来的，那也不能藐视传言的威力。下了课他到隔壁门口看杨蓁，平时她跟他说话对他笑，现在可好，她脸色发灰地坐在桌前一动不动。牛娃很想把她叫出来，可是话在心头绕了几圈，终于还是压了回去。

　　牛娃第一次感到了郁闷。那些小鬼头平时牛娃哥牛娃哥地叫他，他就算能让一个人不说话，那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不说话。要是他硬着来，就显得跟孩子较真，反而更坐实了他跟杨蓁有扯不清的关系。前面这些倒都还在其次，他最烦恼的是，杨蓁不理他了。

　　早上他特意起了大早故意等着她跟她一起上学，没想到杨蓁到了门口看也没看他，背对着他跟她妈说了两句话自己走了。

　　牛娃胡思乱想起来。

　　只要杨蓁有一点冷落他，他就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只是一厢情愿。除了朱人杰，天底下有才有财的人也多了去了，他爹说他家攀不起杨家。朱人杰来定亲那天多么风光，他又想起被自己压在铺盖下的半袋麻钱。

　　牛娃心烦意乱，他从蒿草上起身，吆喝着头羊领着群羊到另一个地吃草。放羊不是项轻松的活，只有聪明人才能放好羊，不然，羊群半路贪食团成一堆走不动，一小会儿就能把地皮啃的寸草不生，要不就是羊群太散漫唤不回来，野狼野狗会趁机捕杀老羊和小羊。

　　他走到河边去洗了洗手，河水倒映着蓝天白云，他坐在河石上蔫呆着，从胸前内袋掏出两张纸片和一只女人耳坠。一张纸片上是她隽秀的字，“赵行谦”三个大字下“杨蓁”紧挨着，牛娃宝贝似的摩挲了半天，为他们名字紧挨着而高兴。

　　他又掏出另一张纸片，上面的词句他已能完全认识，他闷头看了半天，心里更加苦闷。半瞎老和尚从庙里走出来，看到的就是这幅痴子图。今天他闭关修炼之期已满，从封闭的禅房里走出来顿觉豁然开朗，他走到牛娃身边，后者仍在发呆。

　　老和尚这辈子经历的女人无数，一看就明白牛娃心中所思所想，他突然发声，吓了牛娃一跳。

　　老和尚坐在牛娃身边，拿着一串佛珠碰了碰他的额头和手掌，口中念念有词，最后朝着半空中拜了拜。牛娃开始不明所以，等到老和尚为他祈福作势时，才伏身回拜了一下。

　　原来这老和尚天生虽然好色风流，但是却有一颗仗义仁心，不过这些优点全被他年轻时爱好女人这一件事埋没了。

　　老和尚跟牛娃谈了几句，都是些不干风月的来自佛经的深奥偈语。老和尚现在对世界、人生已经有了深刻的了解了。牛娃虽听不很明白，但是很感激。

　　朱人杰约了庞三小出来，流言已经传到他耳中，他要亲自问问庞三小是否确有此事。两人在河滩见面，庞三小畏畏缩缩地给他描述了一遍那天的事，看他脸色不好匆忙溜走了。朱人杰心中怒火上来，离开河滩时刚巧不巧地看见牛娃和老和尚在一起谈话，他在一棵大草后看了一会儿，拂袖走了。

　　牛娃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河滩还有其他人，他又赶了一会儿羊，估摸着羊都吃好了，才慢慢赶着羊回去。这不是杨家的羊，他只是趁闲为别人家干杂活赚几个麻钱。他刚回到杨家，杨白氏就叫他去割草打柴，这个时候牛马已经不再怎么下地，没有太多用处，即使如此，杨老汉生性喜好牛马骡驹，所以杨家牛棚马号里一年到头闲养着这些牲畜，麦草豆渣、苜蓿青草，什么都要尽管。

　　牛娃背着一个搁了长镰和斧头的箩筐，脚步不停地往后山走去，他很熟悉牛马爱吃什么地段什么种类的草，后山靠着涧河，芳草鲜美，枯木沿道便是。牛娃不消一会便割了半筐草。

　　斧头的木柄有些腐朽松动，他悛视一圈，挑好一棵黑槐，身姿轻盈地攀到树上，砍下一支和木柄差不多粗细的树枝来，用斧头截短，拿长镰削去表皮，单手拾一块十多斤重的石头，将新木柄叮叮哐哐地砸到凿箍里。正当他举起新斧头掂在手里试手时，一阵狂吠由远及近传到他耳中。

　　一个粉红的身影像颗小竹炮似的朝他奔来，一条扬着粗尾巴的大狼狗在她身后急追，杨蓁慌不择路，腿脚比平时快了不止一倍，她根本没看清草丛里的人是谁，就撞了个满怀，牛娃抱住她稍一使巧力，杨蓁就抓着他的腰躲到他身后了。

　　牛娃举起斧头，恶狗一夹尾巴，呜呜咽咽地叫唤着逃了回去。

　　杨蓁缩在他身后，抬着下巴看着恶狗逃回去，这才长吁出一口气，腿脚都软了瘫在地下。

　　牛娃扭过身来，见是他杨蓁才“呀”地惊叫出来。

　　“杨蓁蓁，这是怎么回事？”

　　杨蓁在地下揉着腿脚，含含混混地说了一通。牛娃这才明白过来，又好气又有点好笑地望着她。

　　这时节村子里最好的风物是红枣，硕大的甜枣挂在枣树枝头，谁人看了不得打下来几个甜甜嘴？野生的枣树几乎都被人打光了，只剩下有主人的枣树尚还挂着枣子。

　　涧河村有个光棍，他家院庭里不知从哪代起种了两棵枣树，现在高两丈有余，夏天时，两棵枣树的繁茂的枝桠遮蔽得整个院庭都不见光。他家枣甜是出了名的。唯一不足的一点就是这个光棍汉脾性暴躁，又长了一身膘子肉，和谁说话眉头都先要竖起来看了教人害怕，他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可就是落了一个“恶霸”名声，这个名号是村里小孩子给他起的。

　　杨蓁嘴馋，跟着一帮小鬼头们去偷枣，那些小鬼平时干惯了农活，身手敏捷得很，个个都像只老鼠一样濖溜溜地爬到恶霸偏屋屋顶上，也不怕那风雨动摇的土坯屋顶塌了，身手轻快地像只猫，到了屋檐拽住枣枝揪一兜枣才下来。

　　杨蓁也学着样子爬上去，没料时运不对，恶霸正巧从上房出来，一抬头就看见这帮小鬼，他眉肉一竖，小鬼们立刻做鸟兽状散。恶霸家有狗，追着跑得最慢的杨蓁不松气，杨蓁本来就怕大狗恶狗，一路慌得跟出人命了似的，那狗还做野兽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