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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本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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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盘黄泥灶时候,李相出了不少力,担泥、铡麦秸、盘灶都有他的份,此刻他正在灶边吸着一只草烟,跟女人们浑说呢。见杨蓁拎着盆子来了,李相就急急起身,像对待亲闺女一样给她舀了满满一盆。
杨蓁抱着一盆热烫的饭,隔着夹袄十分暖和。大灶干柴旺火,炖的大锅菜异样鲜美,其实原料也就只是白菜、腐干、荠菜、萝卜,加一点点蘑菇、猪肉、猪油、高粱酒,加的最多的是水。大火熬成糊烂的一锅,饭香能把山上的饿狼引下来。
一路上撒下饭香。杨蓁刚到院庭里站定,后脚牛娃也回来了。他从骡子上扛下两麻袋磨好的米面,搬到西厢房木隔板上,这才擦了下头脑脖颈上的热汗。杨白氏拿出在炕洞煨好的包谷馍馍,三人在正午阳光下,边晒太阳边吃饭。
“这时候你爹应该正和几位先生喝酒呢。”杨白氏吃了半个馍随口道。
“妈吔,我也想去。”
杨白氏也不顾旁边还有牛娃,有些不耐烦地瞪她,“蓁蓁,男人们吃饭,长辈们吃饭,你去凑热闹干啥?你见过哪个女子上桌跟男人们吃饭的?”
“怎么,为啥女子就不能跟男人们一桌吃?这不是还有赵相,我们跟他一桌吃饭么。”
牛娃被叫到,愣了愣。除非是需要女人在旁招待的场合,这天底下女人都不上桌吃饭。他只听说过花坪村里出名的悍妇张,岔开两腿跟男人们在一桌吃饭,像个汉子一样骂脏话喝酒。
杨白氏皱起眉头,一脸想不通杨蓁心思的模样,她苦口婆心地劝,“蓁蓁,虽然说,你是以后的女先生。可是你读了那么多四书五经,还读了女德,难道还不知道男女之分?”
杨蓁很奇怪,“男女之分?”
“这男人,比如你爹,是我们杨家的一家之主,大事上都要听你爹的,你爹在外出面,谋划大事,这是男人的本分。我们在内,管好家务事,这是女人的本分。我希望你不要像我们一样一辈子伺候男人,但是你也要遵循女人的本分,哎,蓁蓁啊,娘话多了。”
杨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向牛娃。牛娃吃了两个馍,此时正在大口嚼第三个馍,被杨蓁盯了一眼,他差点噎住。所幸杨蓁只盯了他一眼就扭过来很和平地吃自己的饭了。
傍晚时分,杨老汉才醺红着一张脸回来。她娘忍着腰疼前前后后跑着为他爹脱鞋、端洗脚水、煮山药水,直到伺候她爹上炕睡下,自己才擦了把脸返回到东厢房。杨蓁都看在眼里,她心想自己以后难道也要这样尽女人本分?
杨蓁怀着满腹疑问睡下了。
朱进德一天下来很是风光。几位先生平日里十分自律,村民们热情邀请,他们也不好拒绝,几人喝酒甚是有节制,到了傍黑时候就告辞回学堂去了。朱进德送走他们,想到这一天下来,许多乡民都上他家门来拜先生,场面之盛大是他这辈子头一遭。朱进德关了门,喜滋滋地把朱人杰叫到跟前。
“今个看你杨大伯的意思,他小女肯定是咱朱家人啦!”
朱人杰一喜,“杨大伯咋说的?”
朱进德嘿嘿笑着,他长年做乡官,胸中谋略很多。今天在席上,他抓住机会试探地问了问杨老汉是否有嫁女打算,杨老汉正在兴头,答说杨蓁也快十六了,这年纪也是快到了定亲年纪了。
“大小,定亲的彩礼都在我那屋给你早准备好了。我明天早上就安排媒人、吹手鼓手给你造势,你骑棚里那匹好马去提亲。等过会儿我再拿些礼物上他杨家的门,这下把这桩亲事定了!”
朱人杰很兴奋,一夜都没有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天还蒙青的时候,媒人、吹手鼓手都来了,他娘高兴地给他打扮:一顶刚做好的崭新的兔毛毡帽,一件刚从郭染青那取回来的青袍子,他腰里别着朱家传家宝——一条据说是皇宫里流出的珠宝带。
朱人杰白白的没有什么生气的脸色在这番装扮下显得英气勃勃,脸颊都红润了不少,他头一次骑马,害怕完全被兴奋激动所取代。马头绑着红缨,他就雄赳赳气昂昂地骑在上面,前面自有人为他牵马。后面跟着一辆牛车,驼了两个厚重古典的红木箱子,还有五个敞口小麻袋,里面是这地方定亲所必需的麻丝、黍面、稷米、麦粒、五色菽豆。
鼓铙钹嗒,好不热闹!这一行人穿过涧河村的大小巷子,媳妇们抱着孩子到门外看,汉子们停了手里的活儿也朝他们张望。响亮的乐声把一整个村子都轰醒了。
牛娃推着碌碡给稷米去壳,这项劳动一般是闲来的妇女才做的,可是杨家粮食多,这项活儿自然而然就不算轻活。轻帚扫,慢簸扬,这样积了半麻袋米,他才停下歇息一会儿。忽闻一阵沸沸扬扬的人声,锣鼓由远及近,却并没有经过石碾这里,隔了一道街转过去了。牛娃听着,不觉想到自己铺盖卷下藏着的半袋麻钱。这是哪家人,这么热闹,这么轰动?
他看了看天色,该是他去学堂的时候了。他将半麻袋稷米和一麻袋沉重的稷穗子扛到骡子背上,牵着骡子步回杨家。
等他走到杨家门口的大路上时,耳听的锣鼓声愈演愈烈,忽然他的心狂烈地跳起来。半射地外,杨家门口的空地上散落了一地红色的爆竹残骸,吹手鼓手应该是刚到达目的地,这会儿吹奏的异常响亮,牛娃好像是被人用石夯砸钉住了脚,再也无法往前一步。
吹奏了一会儿,这些乐手停下来歇息,村子里恢复往常的安静,看一旁看热闹的乡民也束手回了家。牛娃牵着骡子,魂都丢了,他进了杨家牌门,木然地伫在院庭里,院庭里静悄悄的,偶尔从上房泄出几声媒人的言语,和朱人杰少有的笑声。
“牛娃子。”
牛娃惶惶然转身,对上一张沟壑纵生的脸。朱进德一手提了两只小巧却沉重的红木盒,笑笑地用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把核桃和花生塞到他手里。
“牛娃子,帮叔拎下这两个箱子。”朱进德在前,先一步撩起帘子进了上房。
牛娃在原地,前也不是后也不是,他抬起脚艰难地走进上房。杨老汉坐在那张四方椅上沉默地抽着水烟,杨白氏在一旁听着能言善语的媒人说道。
杨蓁呢?
没有人注意到他,牛娃从上房退出来。眼睛盯着东厢房,东厢房的竹纱子窗户已经糊上了两层棉纱纸,他再也没法看到她在窗下梳头的样子。
他到马号里,马号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李相回他家抱老婆孩子去了。
牛娃躺在大炕上,摸出自己那半麻袋麻钱,怔着出神。没防一个豪爽的声音从外传入,李相拎着一叠金贵的油果子,一掀帘迈进来,“赵瓜蛋儿,这是俺婆娘新做的,趁热吃!”他说完就到炕上,搬过他的铺盖卷。
牛娃回了神,热乎乎香喷喷的油果子是他最馋的东西,可是此时他一点都吃不下。
“李叔,你搬铺盖干啥?”
“回去扔给婆娘拆洗拆洗!”
李相中气十足精神振奋。牛娃却木着一张脸呆着,李相感到了不对劲,他略一思忖心中已有答案,扛着他的铺盖卷在地下道,“瓜蛋蛋,你是不是又在想你那情女子呢?这朱大小来定亲,以后这大院咱也见不到蓁蓁了,她成朱家人啦!你也念想起你那位啦?这几天我瞅见你小子,一看你面相,就能看出来——你呀该娶媳妇了。不然这天天的,一会儿笑一会儿愁,会闹出毛病!”
李相又开了他几个玩笑,牛娃默然。李相本就是个粗心的人,以为他被自己说中了,拍拍牛娃的肩就爽朗地笑着走了出去。
杨家上房媒汉说的口干舌燥,杨老汉只一个劲儿抽烟不说话,朱进德有些急,给媒汉使了眼色,问杨老汉,“他大伯,你咋个意思?你说句话?”
杨老汉吐出一口浓烟,那水烟咕噜噜的声音停了。他把烟袋放到一旁,“进德侄儿,蓁蓁她——还小。”
“小?”朱进德一愣,脸上显出愠怒神色,“蓁蓁她马上要就要十六。这个年纪定亲可不算小了哇他大伯!”
“蓁蓁她和一般女子不一样,她以后是当女先生的料——”
“嘿呀!他大伯!”朱进德一脸怒色,“就算是女先生,难道熬着还不成亲?女子终究是女子,女人男人都有所长有所短,配合到一起才算圆满。再说,他大伯你都这样的年纪了,你不想多个亲外甥?怎么,是俺家大小配不上你家蓁蓁?”
朱人杰听到杨老汉说的话时,脸上的笑就僵了。他看着他爹气急败坏的样子,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个媒汉在一旁侍立着,听到杨老汉的第一句话时也惊讶地不啻朱人杰,他给方圆几十里的人家做媒,还从未见到这样的事情,男方敲锣打鼓找上门定亲,显然是在前期两家就早已心照不宣的默许这门亲事了,他今天来还暗自庆幸,不消两三句话,这门亲事就能成,看看朱家杨家这气派,他能拿到不菲的红包。
作者有话要说: 考完试了,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