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长工》共模抑制

29、呆子

　　等鸡叫过两遍，杨蓁就下了炕。在炕灶大锅里舀了热水，掺些井水洗了把脸，这才从一整夜的羞耻和惶悚中走出来。杨白氏虽然觉少，可这时候尚还在浅眠中，杨蓁轻轻的响动还是让她醒来了。

　　她娘露出黄瘦的颈窝，在炕上欠着身子问她，“咋了蓁蓁？”

　　杨蓁挑了油线芯，拿过一部书在灯下看。她半侧着身子只说，“我看书嘞！妈你再躺会儿吧。”

　　杨白氏带着满腹疑问打了个哈欠，不一会儿响起轻轻的呼噜声。

　　马号这边李相王相最先起来，两人晨起撒了泡尿，边拢裤头边走进马号，伸伸头一瞅，牛娃还香甜地睡着呢。

　　平时这个时候，牛娃早起了。

　　李相动作变轻了，竖起手掌放到嘴边跟王相悄悄说，“牛娃这孩子力壮，力壮就是觉多。”

　　王相瞄了一眼牛娃那脸庞和睡姿，也悄悄地跟李相说，“这孩子昨天就不对劲，一个劲傻笑。吃了两大碗饭倒头就睡，睡到这时候。”

　　两人啧啧惊奇，拉了骡子干活去了。反正牛娃早上要去先生那读书，再说这时候长工要干的活也不多，加之平时牛娃于他们既是搭伙兄弟又是儿子，就没叫醒他想着让他多睡会。

　　牛娃是在杨白氏的轻拍中醒来的。杨白氏坐在他炕头，像是瞅自己亲生儿子一样，弯着腰，和和气气轻声提醒，“牛娃子，快起来，该去先生那了。”

　　牛娃一下子清醒了，他爬起来手脚麻利地洗了把脸。杨白氏本来就是做母亲的心肠，在他手里塞了两块大饼，催促他快上学堂去。

　　牛娃喝了两口水，嘴里咬着饼出了马号。昨晚一夜好眠，他神清气爽地走到大门口，却没看见杨蓁。

　　“大大，杨蓁蓁？”

　　杨白氏摆了摆手，“天还不亮就起来读书，早早起来早早去学堂啦！”

　　牛娃独自走在村巷里，这时候栓狗以及其他家的孩子都拎着布包出来上学了。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呼朋引伴，打打闹闹地上学去，倒也是一副妙景。栓狗和几个小孩在牛娃一侧，一声“牛娃哥”二声“牛娃哥”。虽然牛娃十七岁再入学堂读书，但是无人嗤笑，可能是他昨天的功课让他们心服口服。不过就以拴狗来说，莫名的，他对他牛娃哥就是很是服气听从，朱人杰身上就没有他牛娃哥给人的这股感觉。

　　牛娃身后跟了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一路走进学堂。此时尚未到正课时候，牛娃一提步就转到隔壁，看见杨蓁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端坐着读书。

　　他本来不想打扰，原意站在门口望一下便走。庞三小浮胖的身材挤了下他，他稍稍侧身让行，庞三小抬头一看是他，那浮泡的眼皮瞬间睁开了些许，又惊讶又惶悚不安地望着他。

　　牛娃正奇怪他那天怎么到坟地里去，正要问他，庞三小却扎下头匆匆地到他书桌边端着了。庞三小端着书，眼神却游移到书外，他瞥一眼还在门口的牛娃，正对上牛娃也看他，他像地鼠一般又缩回去，不一会儿，他从书桌下伸出根手指，戳了戳杨蓁。

　　杨蓁一动不动其实在魂游天外，被庞三小这么一戳，她鼓起眼睛来，庞三小缩着脖子示意门口。杨蓁就奇怪地望向门口——

　　是他！

　　杨蓁比庞三小还要不安，只看了一眼，就又迅速地扭回头来，双眼睁大了直视前方一动不动。

　　谈先生腋下卷了一部书走进学堂，牛娃躬身致敬，满心奇怪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等到杨蓁下了晚课，她又故意在学堂拖了好一会儿，等到天色已经暗的完全不能读书看字时，她才慢腾腾地走回家。经过王寡妇家门时，杨蓁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王寡妇两只手六只手指捏了支线香，很是恭敬地把香插到门口的土地神神龛里。谁都知道王寡妇信鬼信祖宗信轮回，家里的最大的消耗就是祭祀用品。涧河村没有哪一家是天天到饭点烧香拜祖宗，她是个例外。

　　杨蓁瞄着昏黑天色下王寡妇的身形，心道，这王寡妇虽然不再年轻，可是身段却很窈窕。她脑海里闪过王寡妇那张略显男人相的脸。

　　“啊呀！”杨蓁半扭着头回看，也没注意迎面就撞上了人。

　　胸口被撞疼了，杨蓁的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她的脸皱成一团望向来人。

　　牛娃一点都不疼。杨蓁一见是他，立即鼓起眼睛也忘了疼，侧过身子躲着他。

　　“杨蓁蓁，怎么也不看路？你是又哭了？别哭，你娘给你做了好饭，左等右等等不到你回来，她腰疼就喊我来接你。你咋咧？”

　　杨蓁侧着身子不看他，跟他说话时眼神飘来飘去，声音小的让他听不清。牛娃凑近了，杨蓁惊得后退一大步。这下牛娃皱起眉来，他向她走一步，她就后退一步。杨蓁被逼到墙根。

　　“杨蓁蓁，你咋咧？”

　　杨蓁说不出话来。

　　牛娃更加疑惑，天色已暗，村里家家户户都在院庭吃饭，没人到小巷来。他又凑近了一步，握住杨蓁肩头，杨蓁一颤，瞪他，牛娃道，“你咋咧？”

　　肩头上，他的手心传来热度，杨蓁捂住脸，气若蚊吟，“男女授受不亲。”

　　“你前晌就躲着我，怎么回事？”他才不相信杨蓁这女子“授受不亲”的鬼话。

　　杨蓁急了，脸庞通红，“你别靠这么近！”

　　牛娃不明所以，他没听她这话，另一只手握了她另一边肩头，稍稍用力便把她的头转过来与他正视。

　　杨蓁被迫望向他，他和她只距半臂之遥，他垂着眼看她，睫毛的影子垂落在眼角。杨蓁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眉眼很是英气。

　　杨蓁俩手乱扑腾，打在他胸膛前，牛娃奇怪得很，一把把她两只手的手腕都攥住，这下杨蓁再也反抗不了，杨蓁急得骂，“牛娃你这呆子！我喊人了！”

　　牛娃觉得这样的她很可爱，看她急成这样他也有点不忍，他松开了她。

　　大概天底下的小女儿都是这样的情态：一会儿笑一会儿闹一会儿恼一会儿气，不知什么时候这恼和气就真的变成了怒。杨蓁本来不生气的，现在可真的变成了怒，她脸色沉沉地走在牛娃前头，一点儿都不搭理他。

　　牛娃在后头笑得一口牙，他有些无奈，更多的是莫名其妙。两人走进杨家院庭，杨蓁就一言不发地到厨房寻她娘去。一屁股坐到板凳上，捧着碗就吃，吃着吃着不知为啥觉得背了说不出口的冤屈，眼泪扑簌簌掉在饭里，她扭了扭身子，别过去不让她娘看到。

　　牛娃这个呆子！傻子！木愣子！

　　杨蓁在心里头狠狠骂了他一通。偏偏这时帘外又起他的声音，这个愣头木疙瘩，天天吃这么多饭，她杨家那得亏多少粮食！杨蓁这么想着，拦住她娘给他盛饭的手，“妈，我来给他盛。”

　　杨蓁刨了刨糊在锅边的锅巴，只给他盛了半碗，就这么端出去递给他。牛娃没看饭，只瞅着她咧开嘴笑，杨蓁把眼一瞪，“看啥看！”说了这句很硬气的话后她就逃也似的避到了屋里。牛娃端着半碗饭，心里莫名地翻涌着甜蜜。

　　……

　　朱进德今日要宴请涧河村的先生们。秋收之后招待先生，已经是不成文的规定。这一带只有涧河村和庞家寨有驻村先生，其他的村庄要么是请不起先生，要么乡风粗劣，认为传道不足一提。今年因为谈先生的到来，连庞家寨的一些生员都赶来涧河村学习，学堂天天有高客来访，这对于涧河村的村民们来说，是件十分骄傲十分自豪的事情。

　　朱进德作为乡官，早就操备起宴饮事宜。其实学堂里先生并不多，谈先生德隆望尊，程先生和另两个秀才轮换代课打杂，四个人一桌饭，谈何操备，乡里女人一双灵巧大手，不过一个时辰，就能办起满满一桌山间美味。朱进德想的不是这样，他喊了几家能代表涧河村的当家汉子们，商议此事。宴席一定要丰盛风光，场面一定要热闹无比，最好让邻里乡亲都传扬，涧河村有谈先生这号人物！

　　三座大石碾和一个大碌碡所在的地方，是村子里最开阔的地带，要是朝廷有什么旨意下达，朱进德就敲锣窜巷，最后把人都集中到碾盘这，他站到碾子上说话，石碾是公事公办的地方。

　　现在石碾旁边的空地上，支起了一座黄泥灶台。朱进德的老婆媳妇姑娘打头阵，在灶边做各类事务：洗菜、切菜、下锅、洗灶具、写账单，外加一个机动婆子。村里能干的媳妇婆子多数都来帮忙。村宴的钱是朱进德同几个管事汉子商定好，到各家募捐而成的，今天，只要是涧河村人，都可以到灶边舀碗热饭吃。

　　杨蓁也来了，杨家捐款最多。她母亲身体不好不能来帮忙，就遣她来舀几碗大锅饭吃。王相因为他老爹急告，于是早早就请辞回了家。杨老汉给牛娃结算清了薪钱，但又因为答应牛娃每日可上学堂听一时辰的课，所以牛娃并没有回家，杨家还有些未处理完的庄稼事，牛娃和李相就帮着干，他们这种帮忙是不要薪钱的，顶多只吃杨家一口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