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声》曳鱼

3、带野牛草的伏特加 3

　　林弦提着琴盒走在楼梯上。夜里的西乐楼只有三层和四层还有四五间教室亮着灯。过了正常的上班时间，年轻老师大都忙着出去赚外快，学生都集中在活动中心的琴房。
　　下到二层，楼道里的感应灯坏了，刺耳的、绵密的似电流穿过般的声音在黑暗中撕扯着过路人的耳朵。
　　林弦依旧波澜不惊。他周围的空气都是冷的，他是黑暗的一部分。
　　左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就着灯光能够投射到的前方一平米的光亮，林弦的脚步没有放慢。

　　他的车就停在西乐楼前，是一辆黑色极光，较为宽大的后座给他的琴提供了恰当的放置空间。
　　林弦关上了后座的车门，往驾驶座走的途中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望了望三楼某间亮着的教室。

　　少年的身体被钢琴挡住了，露出了半个头，因为光线只可以看到一个圆圆的影子。
　　片刻间，林弦的眼睛被注入了一种复杂的情绪，困惑、震惊、失落……五年前被人强行封印的洪水猛兽在这一秒竟有了突破结界的渴望，它在林弦的耳旁发出一声撼天动地的吼叫，又呜咽着消散在夏夜里。
　　黑色的瞳仁里刮起了十四级大风，视图将残存的理智连根拔起。
　　林弦用力推了推眼镜，坐在驾驶座上，打开了车载音响，《巴赫无伴奏组曲》。
　　开了几米，他将音响切到了交通频道，至少今晚，他不想再听到任何古典音乐了。

　　狄颢回去就遭受了张盟的拷问。
　　张盟最近正在追拉小提琴的弦乐系系花，采购了一批德国进口琴码在宿舍里捣鼓。
　　他随手拿了一把切割高度的矬子，抵着狄颢的肚子把他堵在门口，一副不交代清楚就不放他进门的样子。
　　狄颢戳了戳胖子肉乎乎的肚子，张盟怕痒，侧身让出了位置。
　　狄颢大步走进去，让张盟关上门，也没有回避正在复习西方音乐史的李欧，拿出手机给张盟看了一段自己五年前弹钢琴的视频。

　　十六岁的少年穿着白衬衫，表情严肃地弹奏着《革命》，执拗中又透露着几分真挚。

　　约莫一分钟过后，镜头拉远了，角落里坐着一个年龄略长的青年男子，戴眼镜，中长发，中分的两缕碎发，脑后的头发看不真切。白色T恤，胸口印着黑色的“越川音乐学院”六个字。
　　半分钟后他坐直了身子，左胸口被衣褶盖住的名牌录了出来：“林……”

　　胖子猛得一拍大腿。

　　“五年前我来参加音院附中的插班考试，林弦那时候大二，来做志愿者。”狄颢关了视频，“第一次，我就看上他了。”

　　李欧本对这些校园风尘没有兴趣，可听到了林教授的名字，他破天荒在复习过程中抬了头，准备听下去。

　　“不对，他这个人，单单看上这两个字显得太轻浮了，可以说是仰慕。再说那个年纪，我也犯不着立马就扑上去追求他，我一个高中生，对他对我都不合时宜。”

　　“那你当初没能进得来？我看你这水平，五年前就所向披靡了吧。”

　　“那次插班考试，专业文化我都是第一。”狄颢的语气有一丝不屑，“可我爸那段时间在美国投了个项目，我们要举家搬迁两年，很有可能就不回来了。”

　　“那你就这么放弃了？”

　　“没有。我了解越川管弦系排名前百分之十的学生，在大四都有名额分配去美国莱伯音乐学院深造。
　　以当时林弦的业务条件，他是绝对有资格去的，保研的可能性也很大。
　　莱伯是目前世界顶尖的音乐学院了，大提琴专业排名一直都是世界前三，没有人会放弃这个机会。”

　　“等他研一的时候，我也成年了，年龄上符合了莱伯的入学标准。
　　莱伯的一个教授听说过我，我去了美国以后一直是他在给我上课，他鼓励我两年后去参加入学考试，正式在他门下系统地学习。
　　我本以为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可以拿着莱伯的录取通知书，在他面前堂堂正正地表明心意。可他大四在莱伯待了半年就回国了。”

　　“他回国的时候我在备考，一心想着考上莱伯打响最后一场战役，最后一场音基考完，在越川音院的师姐告诉我他回去了。”

　　这时父亲的生意出现了变故，合作方怀疑项目在建设过程中狄方存在隐瞒报价、材料使用不当造成部分外籍工人意外伤亡的情况，要求第三方涉入调查。一场官司是避免不了了。

　　而就在他父母回国准备材料的路上，一场空难使原本完满的家庭一夜之间支离破碎。

　　十八岁的狄颢用一年的时间处理完了所有事……
　　父母的后事，生意的纠纷，保险的理赔……经过大半年的审理，案子也水落石出，狄颢反倒获得了一笔额外的巨额补偿金。

　　可这些数字对他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年的时间，那些回忆不断被提及、消化，沙砾不停地刺激蚌壳为它分泌出厚厚的外衣……狄颢的所有痛苦与恨意都被匆忙的琐事拖拽着扔到海里。

　　只在沙滩上留下浅浅的伤痕——孤独的烙印。

　　狄颢一年没有弹琴。在他十九岁生日那天，他给自己送了一份生日礼物——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

　　他坐在钢琴前突然猛烈地敲打琴键，《革命练习曲》。

　　完毕，他精疲力竭地倒在琴键上，右臂种种地落在低音区，发出一阵古钟似的闷响，深重、模糊。

　　他想到了一个人。

　　”家里出了点变故，以后也没人管着我了，简单整理了一下，为了林教授回来了。”

　　天知道狄颢得知林弦留校任教的时候有多么快乐。

　　“一年的恢复训练，我成了越音的大一新生。”

　　狄颢没有让自己过多地陷入回忆，第一次的坦白带给他一种莫名的成就感。
　　在美国的最后一年他就像被人过份抽打的陀螺，拖着快要散架的零件孤独地飞速旋转着，他不允许自己停下……最终精疲力竭，颤颤巍巍地因为失重歪在一旁。

　　如果没有还未达成的夙愿，狄颢怕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狄颢对于自身的性向认知从来都是模糊的。在遇到林弦之前，他和普通中学一样有过两段不太成熟的校园恋爱。
　　狄颢从小不愁吃穿，加上学音乐的缘故，感性往往支配着他的为人处世。
　　从前他恋爱只是因为想要感受一种近期缺乏的刺激，他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
　　或许，感情都算不上。

　　林弦的出现，给狄颢第一次留下了一个关乎爱情的命题。

　　“林教授的样子，我觉得有点危险”张盟觉得信息量过于庞大了，好久才回过神。
　　“你知道他喜欢男的还是女的？”

　　“我只听说他执教以后就没有谈过恋爱。我去张教授办公室帮忙，老太太还在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李欧竟然分享了一条八卦。

　　“他答应了？”张盟比狄颢还要激动。

　　“没有，他说他这辈子没有结婚的打算。不知道算不算是一句玩笑。”

　　忐忑代替短暂的欢愉又一次爬上了狄颢的肩头。

　　……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马达那样找我吗？
　　会呀。
　　会一直找我吗？
　　会呀。
　　会一直找到死吗？
　　会呀。
　　——娄烨《苏州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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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