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声》曳鱼

2、带野牛草的伏特加 2

　　今天是周五，按照王青川亲自安排的临时课表，狄颢只有晚上八点到十点的专业课。
　　这次主要由张欣进行一些对于目前狄颢手上几首较为熟练作品的部分细节进行指导训练。

　　张欣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就变得和琴键一样冷冰冰的，因为技巧训练需要根据示范进行不断模仿、纠正、巩固，这对狄颢来说注定是枯燥的两小时。

　　“弦乐系的林教授演出缺个钢伴，学校紧急把我派去了，明天晚上在我的教室排练，咱们的课推迟半小时。”
　　昨晚是狄颢第一次接到张欣的电话。
　　“实在调不开，你要早来了就旁听吧。”

　　狄颢坐在琴房的窗框上，室内的灯光将另外一个自己投射在无边的夜幕中，轻快的虫鸣搅着栀子花香从窗缝里钻了进来。
　　“林教授”三个字就像是重锤由乐手耗尽全力在定音鼓上一击而产生的巨大回响，撼动所有，声波在偌大的空间里反射了无数次，在狄颢的心弦上奏响了一段长达五年的华彩……

　　他右手食指在窗户的锁扣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发出“棱恩——”颤音琴似的声响。

　　“恩，我早点来旁听。”狄颢的声音很轻，电话那头的人感受不到他此刻的情绪。
　　狄颢盯着对面写意的“自己”，张开的眼睛微微泛红，原本看似无辜的双眸第一次多了几分暧昧的色彩。
　　他轻轻地用左手揉搓着右手的指关节，好似在刻意安抚内心某种难以操控的情绪。

　　“好，明天见。”

　　狄颢走到钢琴前，站着奏了一套降b小调音阶琶音属七减七和弦，恍惚中旋律都是粉色的。

　　8点10分，狄颢站在西乐楼301教室的门口。
　　教室的隔音效果比琴房好得多，熟悉的《德沃夏克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模糊地回荡在楼道里。

　　狄颢的手心微微冒汗，他感觉木质的门把都要被自己抓软了。

　　他深知速战速决是无措的他目前的最佳选择。
　　他曾经在心里演练过几百种和林弦再次见面的方式，在各种正式或非正式的场合，客套的、尴尬的、热烈的、平静的……可到最后这种恰到好处的见面方式却让自己这个资深小剧场导演产生了一种意料之外的情绪……
　　恐惧。

　　林弦在扮演教授这个角色的时候和张欣可谓平分秋色，他的专业课是管弦系里最多的，每个学生每周都被安排了三节以上的专业课。他教学严厉，对于所有的技术性低级错误都示以零容忍的态度。
　　他没有在学生面前红过脸。
　　但用学生的话来说——林弦的沉默会杀人。
　　是个擅长用冷暴力制裁的主。

　　狄颢再次检查了一下自己“好学生”的乖乖装束，右手拽着把手，左手关节扣了三下门。

　　室内Solo的人恰巧完成了一乐章，钢琴声还在继续。
　　“进来。”男声竟有些清亮。因为刻意提高的缘故，隔着木门的狄颢听得很清楚。

　　狄颢按下把手，蹑手蹑脚得走进去，快速而又安静地转身，轻轻带上了门。

　　大提琴开始进行下一乐章的演奏，两个人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狄颢在钢琴边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一副观摩学习的样子，一边贴心地替张欣翻着琴谱，一边用余光打量林弦。

　　林弦穿着一件驼色衬衫，没有系领带，但用了领撑，扣子坚持扣到了最上面一颗。长裤、皮鞋都是纯黑色。
　　最显眼的就是此时此刻倚靠在他胸窝处的大提琴，颜色颇深，深到可以用玄色代替棕色来形容，不知是用哪种木材制成的，但从表面磨损程度来看是一把古琴，必定是上世纪之前的产物了。

　　林弦肩部以上的部分恰巧落在三角钢琴的阴影之中，加上这一乐章相对自由的情绪给了演奏者充分的发挥空间，林弦的肢体语言比较丰富，这下狄颢更看不真切了。

　　狄颢的心跳随着音符不断向前奔跑，有一种滚烫的东西从他的大脑中倾泻而出，奔腾着灌溉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他僵硬得翻动着琴谱，除了睫毛不受控制地抖动了几下，他的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一曲终了。

　　张欣的节奏感一流，相较于节奏她的乐感就差了一些。
　　但正因为她传统的演奏风格，无论和哪位独奏者合作都能根据对方的要求进行音乐性的调整，不会反客为主，更不会出现节奏、音符的纰漏。
　　这一遍排得很完美，看来是两人今晚的最佳状态了。

　　男人站了起来，上半身穿过阴影，完全暴露在苍白的灯光下。
　　脸颊两侧各垂着两缕不短不长、恰好可以遮住耳朵的微卷碎发，可以勉为其难称之为“刘海”。
　　中长发在后脑勺的位置用牛皮质感的发圈扎了一个直径为一寸圆形小啾啾。

　　而眉眼在冷光下就显得有些过份温柔了。眉毛仿佛被人刻意修成棱角锋利的样子，和眉骨本来的生长轨迹有些偏离。
　　眼窝比常人更深一些，深邃的瞳孔带有对视者精神卷进去的能力，被温柔地抱着做了一场甜美的梦。

　　黑色镶金边的半框眼镜，镜片被擦得呈现出几乎透明的状态。
　　显得过分冷静了。

　　林弦的鼻翼略宽，但因为鼻梁高的缘故，并没有影响五官的立体感。
　　因为刚刚演奏完一首三十分钟的作品，嘴唇因为情绪和肢体上的波动呈现出片刻的殷红。脸颊则相反，原本浅浅的红色悄悄散去，显得更没有血色了。

　　狄颢在对视的三秒已经在棉花堡坐上热气球，在一团团粉红的棉花云里大口吸着甜腻的空气滚了一圈又一圈。
　　浑身上下都沾满了粘腻的糖。

　　“今天就到这儿吧。小张，辛苦你了。”
　　林弦说着把琴放回黑色的磨砂琴盒，仔细得擦拭弓杆上的松香。
　　手腕上白金质地的方形袖扣闪着冰冷的光。

　　张欣提溜着正出神的狄颢站了起来：“给您伴奏也算是增长阅历，况且外面那么多女钢琴家都上档子排着队给您伴奏呢。正好也让新生熟悉一下钢伴业务。”

　　林弦也没有再进行下一步的客套，他弯腰捡起固定在椅子旁的地垫，掸了掸灰，放在琴盒的夹层里。
　　左手拿着琴谱，手臂上挽起深棕色格子大衣，右手提着琴盒，带着礼貌的笑意：“演出见。”

　　林弦说话最多的场合就是课堂了。下了课他几乎对所有人都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
　　除了一些不可避免的日常工作社交，他很少主动找人说话。
　　旁人看来，他待人接物都有一套既定的程序，谁都没法突破他的心理防线。

　　奈何他那柔情似水的外表，实则油盐不进，金刚钻都钻不出个洞。

　　狄颢浑浑噩噩地开始了技术练习……
　　林弦演奏最后两乐章的样子在他的脑子里循环播放。

　　好在张欣今天没有对他这三天的练习方法提出过多质疑，对于一些手指上的用力细节稍微提点了一下，就让他分段巩固。

　　他第一次近乎机械、毫无情绪地一遍一遍弹奏相同的乐句。好像陷入了一个怪圈。

　　……

　　上的船儿总不能永不离开

　　蜿蜒的泡影到底离不开 人山与人海

　　无奈浪淘一浪又一浪也不过只为一次澎湃

　　凡人沉默的参拜 感情的事只许等待

　　去的去不明也不白

　　——薛凯琪《苏州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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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