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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鸿雁 ...

  •   洛阳的深秋难得下这么大的雨,唐靖倚着窗子一边听着雨声一边擦拭着自己的千机匣。院中的花花草草在秋雨里多少有些破败的味道,正逢休沐日没有孩子来学堂,他本想着出去走走,这场大雨却打散了兴致,也不知这样的大雨天沈怀珀一声不响出门为何。
      自上次营救许喆回来,他便再没有和沈怀珀说过话。沉默的十数天他不知沈怀珀究竟伤得如何,只偶尔听岳峥嵘他们说他又单枪匹马去找狼牙军了。那日之后在唐靖的认知里,沈怀珀温文尔雅的假象下绝对是个可怕角色。有时唐靖觉得沈怀珀这种半路出家的,比自己这样奉行门中规矩的唐门弟子更不近人情。这样轻贱自己性命让唐靖觉得有些不可理喻。
      只有孩子们请他去上骑射课的时候,他才会见到沈怀珀一面。数日未有丝毫交谈的人似也不在意,甚至都未抬头看一眼唐靖,便抱着自己的书本回了书房,倒是雨墨和自己的机关小猪玩得一天比一天好。
      沈怀珀的视而不见让唐靖心头更憋得慌,看着窗外的大雨不由想起了二人的一月之约,说不定再过些时日一月满,自己又要重觅住处了。若说有什么舍不得,大概也只有这书斋里一群热情的孩子们。有时唐靖甚至觉得自己演不好教书先生的角色,更像是这群小魔王的大哥哥。
      正有一搭没一搭想着,急促的敲门声便搅乱了唐靖的思绪。他放下千机匣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见小荣慌张的声音:“唐先生不好啦!沈先生在酒楼被一个不认识的坏人打伤啦!”
      “什么?”出乎意料的消息让唐靖有些吃惊,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门口,只见一身湿淋淋的小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立马把孩子拉到屋檐下淋不到的地方追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沈怀珀怎么了?”
      “沈先生被一个……外乡来的坏人打得吐血了……现在还在酒楼里站不起来呢!唐先生你会武艺快去救救沈先生吧!”小荣扯着唐靖的袖子大声说着,泪水混着雨水一同落下。
      唐靖心中暗道糟糕,又看了一眼小荣狼狈的样子道:“我这就去救他,小荣去屋里拿把伞先回去,我一定把沈先生救出来。”
      不等小荣回应,唐靖便冒着雨向沈怀瑛的酒馆冲去。以他对沈怀珀的了解,他断然不会容许自己妹妹出事,酒馆里还有岳峥嵘等人在,沈怀珀会在沈怀瑛的酒馆被人打伤,必是情况危急。
      外乡来的陌生人是谁?是被狼牙军发现了什么吗?能让沈怀珀受伤呕红必然是厉害角色,又或者,那日救下许喆时沈怀珀受的伤远比他所想的严重。不论怎样,唐靖能确认的事只有一件,不仅仅是沈怀珀,整个酒馆的人都处在危险之中。
      顾不得冰冷的秋雨打在自己身上,唐靖只恨自己不能再快一些。虽不认同沈怀珀的做法,可他也不愿坐视他身陷险境,更何况涉险的不止他一人,沈怀瑛、岳峥嵘、林故渊甚至是唐靖自己都在这根绳子上拴着。行至酒楼门口时,他已然浑身湿透。
      门口围着的一大圈人挡住了他的视线,唐靖不得不硬着头皮挤过人群,却见一个丐帮打扮的男人目瞪口呆地站在桌边,而他六七尺之外正是坐在地上面色发白的沈怀珀。虽沈怀珀唇边还挂着血丝,可近处的唐靖看得清清楚楚,扶着沈怀珀的林故渊在努力地憋着笑,这顿时令唐靖有种不好的预感。
      唐靖试着走过去扶沈怀珀站起来,却不想沈怀珀是赖在了地上,在唐靖怀里磨蹭了半天,怎么也不愿意起身,他只得问那陌生的丐帮弟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真的……只是不小心……碰到了这位先生……不知道……”那丐帮弟子吞吞吐吐说着又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惶恐地望向坐在地上无力起身的沈怀珀,实在不解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只得硬着头皮解释,“多有冒犯…实在……”
      不等他说完沈怀珀便急忙咳嗽着打断:“咳咳……你明明就是……想要调戏我妹妹……被我阻止了……就……恶向胆边生……故意报复……咳咳……”
      “我范知恩岂是那种人!”眼见蒙受不白之冤,范知恩赶忙反驳,殷殷望向一直站在柜台后的沈怀瑛,言语里有了几分委屈,“我已经找了沈姑娘大半个大唐,当年她在长安城外救过我的命,我特地来报恩的!误伤到先生实在抱歉……”
      “长安?”一直沉默的沈怀瑛闻言细细端详起范知恩的形貌,眉宇宽阔一身飒爽间找到了些线索,“你是五年前天都镇外的……”
      见她还有印象,范知恩顿时有了精神,仿佛眼里都有了光彩,连连点头:“对对对!沈姑娘还记得我么?要不是当时你施药照顾,我早就死在瘟疫里了!当年你没留姓名,我辗转打听了好些年才找到你。”他说着走向沈怀瑛,却不知为何停在了原地迈不开步子,只热切地望着她。
      只有唐靖清楚地看见,靠在自己怀里的沈怀珀暗运气劲对着范知恩用了一招芙蓉并蒂。这一刻他几乎确信了一件事,沈怀珀这伤,绝对是装的。也就范知恩事出突然被唬住了,周围几个熟人怕是都看了出来。
      沈怀瑛的玲珑心思自然也看出了兄长的把戏,歉然看了一眼无辜被拖下水的范知恩朝他点了点头,探出脑袋对他身后的唐靖使了个眼色说道:“唐大哥无事,有些小误会,哥哥被误伤了,你扶他上楼休息下应该无大碍,我和这位故人聊一会。”
      妹妹的话令沈怀珀颇不情愿,在唐靖怀里小幅度挣扎起来,让唐靖又好气又好笑,只得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小沈先生现在可是伤患,别露馅了。”方令沈怀珀乖乖就范,一边防备地盯着范知恩,一边忍气吞声被扶去了楼上的上房里。
      沈怀珀几乎是一回房里便着急着冲出去看看沈怀瑛和范知恩会说什么,前脚才进屋后脚便准备转身,硬是被唐靖拉回了屋里,死死按在了椅子上压低声音道:“小沈先生莫胡闹,要演便演到底。”
      “可是那家伙对阿瑛……”沈怀珀说话间又不放心地瞟了两眼屋外。
      “小沈先生如此关心沈姑娘的事,那你自己呢?”想着沈怀珀往日的行事作风,唐靖为防后患说着便趁沈怀珀走神的时候将他双手捆在了椅子上。
      彻底动弹不得的人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唐靖你干什么?想讨打么?你松开,不然玉石爆得你连机关小猪都认不出!”
      沈怀珀被死死绑在椅子上干着急的模样令唐靖心中出了口恶气,笑道:“不是怕小沈先生沉不住气冲出去露馅么?我看那丐帮弟子不远千里来找小沈姑娘也不像坏人,小沈先生何必这么大反应?”
      “想接近阿瑛必须先过我这关!”沈怀珀说着扭过头哼了一声,侧过的脖颈处露出一抹血迹,却让唐靖放下的心又沉重起来。感觉到靠近的气息,沈怀珀回过头时面色凝重的唐靖已经凑到了面前,他鲜少见到唐靖这表情,不知所措地问道:“又怎么了?”
      “小沈先生方才的确呕红了,上次的伤到底怎么样?”不顾沈怀珀眼里的反对,唐靖执意解开了他的外衣,方见才长好的伤口又裂了道口子,染红了白色的里衣,“你的伤没好透怎么还去找狼牙军的麻烦,不要命了么?”
      “哟,你还知道关心我?放心,死不了。”唐靖发间的雨水滴落在沈怀珀衣领里,令他心头有几分微动。
      他似没事人一般抬头看着还一身湿透的唐靖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不是一句话都不说决定老死不相往来了么?这么狼狈跑来是为了救我?”
      看见沈怀珀的笑意唐靖便没了法子,只得翻了个白眼道:“若知道你是在这演戏演得这么高兴,我绝对不会过来。”
      “可你还是来了,多谢。”沈怀珀轻描淡写的话语里难得带着暖意,唐靖尚未来得及体会,便见他沉了面色道,“我接到消息,苏尔克在找我,总要想办法将受伤的事掩盖过去,所以今日出此下策,那范知恩来得不巧罢了。”
      回想方才范知恩的窘相,唐靖无奈地摇了摇头:“小沈先生现在哪里像个读书人?坑蒙拐骗的功夫一天比一天厉害了。”
      “若是坑蒙拐骗能解决所有问题,那一切就简单多了。唐靖你可有见到我背上的伤痕?”
      如果沈怀珀不说,唐靖断然不会发现在他背上有一道伤疤,自左肩胛骨下两寸处起一直蔓延到了脊骨右一寸的地方。虽是早已愈合却不难看出当时这伤痕的凶险,该是早年所受的刀伤,若不是命硬怕早就在阎王那里报到了:“这是……”
      “四年前,我和一位敬重的凌雪阁前辈一起出任务,撤退之时风声走漏,前辈陷入重围,他让我先走我未答应……而后……拖累了他。围杀的追兵越来越多,而我不擅近身之战,杀出重围之时,我们都只剩一口气了。”沈怀珀说着低垂下目光带着愧疚叹了口气,“后来前辈他因伤势影响便金盆洗手,不想被仇家发现,不得善终。我常想,要是我当时听他的话走了,也许他能一人脱逃,至今还是老当益壮的翘楚。”
      沈怀珀的一席话令唐靖恍然大悟,原本分道扬镳的念头也随之烟消云散:“所以那日你才……”
      “算了,往事休提。你只需记得,以后我让你走时,不得迟疑。”
      “唐某知道了。”唐靖点了点头,细心帮沈怀珀套好外衣又道,“小沈先生莫伤怀往事,别着凉了,养伤为重。”
      “那你帮我去探听怀瑛和那丐帮说了什么,我便安心如何?”
      唐靖看着沈怀珀笑盈盈的模样,不知为何只想到死性不改四字。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应下了这倒霉差事,全然未见自己下楼时沈怀珀眼里的笑意。

      误会说清,书斋又恢复了往日唐靖所喜欢的生活。沈怀珀虽是裂了伤口,但在沈怀瑛和林故渊的照顾下倒也没什么大碍,又休养了五六日便愈合得差不多了。待孩子们放学归家,沈怀珀站在窗边迎着夕阳舒展了下身子,又回房中在铜镜前坐了下来。他这一坐便是半个时辰,再起身时已然戴上伪装换了一张面孔。他顺手拿起披风穿在身上,将兜帽拉下挡住了一半面容。
      唐靖静静跟在沈怀珀后面,他并不知道沈怀珀要去哪,却隐隐觉得他每一步都分外郑重。唐靖依他所说戴上了唐家堡的面具,二人趁着夜色一前一后从后面走出了书斋。约摸走了近半个时辰,提着一盏孤灯的沈怀珀在听泉私塾前停下了步子。私塾里未点烛火一片黑暗,沈怀珀拉下兜帽巡视了下周遭的环境,缓缓推门走进了私塾中。
      昏黄的灯光渐渐照亮私塾中的摆设,沈怀珀轻车熟路地走到了侧厅,动了动博古架上的花瓶,一道暗门应声而开,昏暗的密道出现在门后。沈怀珀提着灯便走了进去,不多久便见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走进两步便听见了人声。原本在屋里坐着的七八个人,各穿着不同门派的衣服,或悠然或正色或眉头深锁,一时皆好奇地望向二人。
      “哟,今天鸿雁怎么带了人来?”坐在席间的藏剑弟子打量着沈怀珀身后的唐靖颇有几分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这是你新收的小弟还是你们风雨镇屠狼会的副堂主玄鸟?面具摘下来让小爷我瞧瞧怎……哎哟!”
      那藏剑话尚未说完便被一旁的秀坊姑娘拧了耳朵:“天元把你的玩心收收,不是玩笑的场合。”
      “轻云姐我错了,手下留情!”
      “诸位久见。”沈怀珀向着众人作了一揖便坐在了身前的空位上。
      “你素来独来独往,不肯透露风雨镇分堂的其他人员,今日带此人来我们屠狼会重地不向大家介绍么?”被唤作轻云的七秀女子向沈怀珀投来征询的目光。
      沈怀珀回过头望着身后站得一本正经的唐靖道:“这是与我志同道合之人,你们可以叫他……”
      “叫我卫攸便好。”估摸着了解了情势的唐靖抢过沈怀珀的话,向一众人抱拳致意,“他日大计还仰会各位通力合作。”
      “哈,鸿雁,这新来的侠士可是比你会说话。”坐在席间另一边的五毒弟子挪了挪身子伸了个懒腰道,“人都到齐了,该说正事了。”
      话音刚落一屋子的人终都有了正形,交换着彼此得来的消息。二十天后狼牙军有一批粮草要送去前线,若是拦截下转送官军,必有裨益,只是沿途重兵把守,非一人之力所能完成。而今情况下如何部署有太多需要商榷的地方,一番讨论后,方有个计策雏形,尚需各人领了自己的事回分堂继续筹谋。
      散场之时轻云又想起了什么,叫住正欲离开的沈怀珀提醒道:“狼牙那新上任的小头目手段不错啊,鸿雁,他指名要把你揪出来,这些日子小心。”
      “我会注意,多谢你。”沈怀珀点了点头,带上兜帽和唐靖自另一个出口走出了私塾。这一番来去让唐靖大致了解了些屠狼会的情况。他们分散在洛阳各处,以打击狼牙协助王师为己任,已成洛阳叛军的心腹之患。方才席上之人该是屠狼会各处分会的决策人,只是他们是不是如沈怀珀一样用的假名便不得而知了。
      唐靖边走边想跟在沈怀珀后面,倒未在意他的方向,直至沈怀珀再次停下来,才见自己已经走到了蝉鸣林中。深秋的蝉声早已销声匿迹,只听见沈怀珀郑重其事地问:“唐靖,明日一月之期将满,你是去是留?”
      “唐某早就说过,此程愿与小沈先生共进退。先生此问多余了。”
      沈怀珀闻言转过身看着表情坚定的唐靖笑起来,他半身浸沐着月光,连轮廓都变得柔和:“那我们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在下沈怀珀,字子瑜,万花谷丹青弟子,原凌雪阁中人,现屠狼会风雨分堂堂主,鸿雁。之前有所顾忌,诸多掩藏还望见谅。”
      开诚布公的话着实让唐靖有几分受宠若惊,即刻站直了回礼:“小沈先生客气了。在下唐靖,唐家堡弟子,屠狼会成员卫攸。”
      “怎么想起叫卫攸这假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女儿家。”
      “只因那日经过书斋时,听小沈先生所诵的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便停下了脚步。”唐靖望着沈怀珀静静聆听的模样,竟是自己红了耳根,干脆心一横把话说明白,“唐某仰慕小沈先生,想成为知小沈先生者,故取了谓忧的谐音为假名。”
      从未料到唐靖会这样说出心意,沈怀珀也愣了一刻,然后云淡风轻地笑起来:“是么?就你肚里那点墨水,也想知我解我?还不如有时间多和孩子们一起诵诗读经。”
      “嗯……”看似拒绝的话令唐靖有些颓丧地点了点头,不再好意思看着沈怀珀,却在低头的瞬间被轻轻地亲了一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顿时让他的心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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