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城春草木深》陌随非

29、烟火气

　　天边微微透出鱼肚白，早春的黎明没有虫鸣犬吠格外地安静。沈怀瑛站在自己的酒馆外又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呵了口热气搓了搓手。牵来马车的范知恩赶忙为她披上斗篷，又自酒馆里拿出两包行李搬到了马车上。
　　还带着困意的晓南拉了拉沈怀瑛的衣角问道：“怀瑛姐姐，我们这么急要去哪里呀？”
　　“去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沈怀瑛转过身望向还看不清楚的长街尽头，眼里是说不清的不舍，自此一别……
　　她摇了摇头不再往下想，俯下身抱起晓南上了马车：“那是我和你师父一起长大的地方，有一片很美的花海，有成群结队的仙鹿，还有……”
　　“不过好看又温柔的姑娘可就你怀瑛姐姐一个哟。”眼见沈怀瑛低落的神情，范知恩忙接过话，清点完行李也进了马车，笑着刮了刮晓南的鼻子，“我相信，晓南一定会喜欢那里的。现在
　　还早，你再睡一觉，说不定醒来我们就到万花谷了。”
　　稚童憧憬地点了点头，枕着沈怀瑛的腿躺了下来。范知恩自行李里拿出一条毯子给她盖上，招呼马车师父跑稳些后坐定在沈怀瑛身边。忙了大半夜的人已有倦意，以往不管发生什么，沈怀瑛脸上总是笑盈盈的暖意，这时却也见她久久皱着眉轻轻叹了一声。范知恩不由小心翼翼握住了她的手，在她抬眼望向自己的时候笑着安慰：“我们先回谷里等小沈先生他们回来，什么都会好起来的，沈姑娘莫担忧了。”
　　“范大哥你知道么？平安退隐这四字，对我哥哥来说，那是多么困难。他到今日，每一步都踏着鲜血……凌雪阁的人，已经在路上了。”沈怀瑛说着低垂下眼摇了摇头，作为这世上最了解沈怀珀的人，她最清楚此时的形势，“我离开书院时对他说在谷里等他回来，亦是希望给他一个牵挂，只希望这一关，他能有惊无险地度过。”

　　匆匆离开风雨镇的马蹄声并未打扰唐靖的梦境，待他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入眼是熟悉的书院屋顶，令他一时以为自己尚在梦中。他试着微微动了动身子，才发现受伤的双腿已被人上了夹板，身上几处大伤口也被纱布裹了起来。眼前的情形让唐靖心间猛地一震，偏过头见床边还趴着一人，霎时唐靖只觉得眼底一热，什么是魂牵梦萦，此时他是真的懂了。唐靖颤巍巍伸出虚弱的手放在了对方脸侧，真实触碰到沈怀珀的那一刻，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谢天谢地，不是梦，他还好好的在这里。
　　“唔……”沈怀珀睡得很浅，感觉到触碰迷迷糊糊抬起头，尚带着水汽的眼睛在定睛看向唐靖的一瞬愣住了，只静静看着他，仿佛一切都静止了，整个世界只剩眼里那个人，只看一眼便再也不敢移开视线。待那双眼渐渐清明，便涌动出汹涌的情绪，沈怀珀稍稍偏过头靠在唐靖的手上，与他对视了许久方微微笑起来：“醒了就好。”
　　“怀珀……你是如何救……”
　　“先好好养伤，若你真有疑问，不如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不待唐靖说完，沈怀珀便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收起笑意，居高临下审视着他，“唐靖，是谁给你的胆子，擅作主张妄自行动的？”
　　“我……”眼前人突如其来的质问令唐靖一时咋舌，支支吾吾说，“我只是怕你……”
　　“没有任何借口，鲁莽就是鲁莽，没事乱逞什么英雄！你知不知道屠狼会救人的计划差点因
　　“为你的莽撞满盘皆输？能全身而退尚且不说，你看看你现在，连个床都下不了……”原本正颜厉色的话一时止住，沈怀珀看着唐靖慌忙从床榻上坐起而牵动到伤口倒吸一口凉气的样子，不由停了下来，眼中渐生出几分心疼。
　　想到昨夜里检查他一身伤痕时，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不颤抖。沈怀珀无法想象唐靖是怎么扛下苏尔克的折磨的，只一边默默骂着他傻，一边不可自抑地落下泪水，放到现下再看他虚弱的模样，到嘴边的重话还是有几分犹豫。
　　分明自他眼里看出了不忍，也顾不得伤口的疼痛，深知沈怀珀秉性的唐靖殷殷望向他辩解道：“当时真的是事出紧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苏尔克抓去狼牙。小沈先生教训得是，下次再也不会……”
　　“混账，还想有下次？再有下次你这样满身是伤地回来，我便不认得你这号人！我哪里值得你这样！你自己的命不重要么！”嘴上一点也不退让，沈怀珀的眼里却是越加湿润了。他不甘地揉了揉眼角，伸手探了探唐靖额头的温度，发现烧已经退了方松了口气，瞥了一眼点头如捣蒜的人道：“乖乖躺着，我去给你弄吃的。”
　　后厨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带着十足的市井气，让唐靖终于切切实实地确认自己这是被救了回来。生死线上走一遭，还能这样听他斥责，唐靖心里是暖的，他比所有人都知道沈怀珀的斥责之后是何种关切。若是能在此时尝到沈怀瑛做的清甜山药粥便更好了……唐靖有一搭没一搭想着，忽然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自自己醒来，沈怀瑛、范知恩、林故渊、岳峥嵘他一个都没见到，甚至连平日里叽叽喳喳的晓南都不见踪影。而今本该是孩子们上早课的时间，这种时候，只有沈怀珀一个人的书院，太异常了。
　　唐靖坐直身子想要顺着窗子看一眼屋外，却听见了敲门声，只见沈怀珀自后厨走了出来，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屋里。唐靖即刻微微侧过身躲过了他的视线，被夹板固定住的腿立时钻心地疼起来。而确认唐靖在屋里没有察觉什么，沈怀珀才小心翼翼开了门，屋外却是站了四五个来客，虽都是平民百姓的打扮，但唐靖一眼就看出那些是江湖人。
　　一见来人沈怀珀便沉了脸色，低声与他们说了些什么，离得太远唐靖什么都听不见，只觉得他神色分外凝重。片刻之后只见他们留了两个人守在门口后剩下的人便匆匆离开了。沈怀珀又转过身，抬眼间正见唐靖向外张望的样子，他皱着眉迟疑了一瞬，还是走进了后厨。
　　又过了一阵，当沈怀珀捧着一只热腾腾的碗走进屋里时，心里没底的唐靖只觉得过了很久很久，即便他笑着舀了一勺粥递到唐靖嘴边，他还是无法安心下咽，问道：“怀珀方才……”
　　“我动用了凌雪阁的力量和苏尔克周旋才救你出来，还有些后续事宜未办妥，所以师父特地留了人保护我们，阿瑛他们已经早一步回万花谷了。”
　　唐靖半信半疑地听了话，沉思了半晌，又问道：“是吗……今日为何上课的孩子都没了？”
　　“我书院关门了，再过几日，等一切打点妥当，便准备带你一起去万花谷退隐了。”沈怀珀收回勺子轻轻吹了一口再次递到唐靖唇边，淡淡笑着说，“你的小腿腿骨都断了，阿瑛说此刻不宜大补，所以我熬了鱼片粥，虽然清淡，也能补元气，静养个百来天还是能走路的。”
　　退隐两字当即在唐靖脑海里炸开了花，这是他一直以来都不敢想的事。唐靖顺势张了嘴，温热的粥就这么入了口腔，十数日未好好吃东西的人只觉得心底都热起来了，只是细细品味之下还是能尝出淡淡的腥味，至于鱼片，怕是已经被炖成了鱼泥和米粒融为一体了。不过不擅厨艺的沈怀珀能做成这样，也算是功德无量了。唐靖带着几分感念握住沈怀珀拿着勺子的手，看着他还有些发虚的眼睛道：“我能自己来，你别太操劳了。”
　　哪知沈怀珀并不愿意松手，执拗地一口一口喂下去，又拿出块帕子为唐靖擦了擦嘴角后，佯装嗔怒地挑了挑眉：“你知不知道，你在狱中受苦之时，可是让我背上了不管属下死活冷血无情的骂名。你这一身伤是为我受的，照顾好你自是我应该做的，现在，你能平安就好。”
　　“怀珀，谢谢你……”此时此刻唐靖只觉得自己到了云端，除了一身伤，一切都圆满得让他不敢相信。这真的是那个初次见面时不问青红皂白就对着自己一顿打的人么？甚至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能得这样与沈怀珀相守在一起，即便断了一次腿也值得。他向着沈怀珀伸出手，想再次抓住他来确认一切都不是梦，却见他收回了手自衣领间寻着什么。
　　“我和阿瑛出生后，阿爹阿娘为我们一人打了一个平安锁，我的是琥珀质地，阿瑛是玉石质地的，以求来日平安喜乐。”沈怀珀说着将一枚琥珀平安锁拿到了唐靖面前，不等他反应过来便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唐靖，我不想再失去你，希望你亦能得它庇佑，平平安安。”沈怀珀鲜少有这般温柔的模样，他盯着那坠子说得格外虔诚。字字句句，刻进唐靖的心里，他低头欣赏着挂在自己胸前的平安锁，虽算不上通透，却也色泽温润颇有大巧不工的感觉，还带着沈怀珀的温度。想及他往日从不离身，如今便这样轻易赠予自己，令唐靖不由张开手臂，不顾伤痛将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连着几日的操劳令沈怀珀倦得厉害，眼见唐靖醒过来身子慢慢恢复，也算放下心，里里外外又忙了一会，不多时便有了困意。再次检查了唐靖小腿上的夹板没有问题后，沈怀珀打着哈欠正准备起身回东厢房小憩一会，却被唐靖拉住了，挪出半张床的位置，硬是要沈怀珀睡在他身边。如今病人最大，沈怀珀也不好推辞，便小心翼翼地睡在了外侧，生怕碰到唐靖伤口，便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沈怀珀睡着时面容安静，还有精神的唐靖便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分别十数日里的风风雨雨总算是落下帷幕。第一次没有听他谈及黎民百姓，令唐靖有些不习惯，那个忧国忧民的小沈先生，
　　现在便这么安宁地躺在自己身边，也不知为何耳边便想起了初见他时那令人难忘的诵诗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而今唐靖所求的，大概只剩下安定的生活了，即便听起来会让人觉得胸无大志，可这样的乱世里，他亦不敢再奢求什么，能大伙都平平安安便好。他小心翼翼撑起身子，轻轻吻在了沈怀珀额头上。即便沈怀珀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借了凌雪阁的力量救了自己，可个中必然有艰辛，他不愿说，他也不多问，只分外珍惜这抵足而眠的每一分一秒。
　　沈怀珀一直睡到了夕阳西下才醒过来，睁眼第一刻便想到还未做晚饭，刷地自床上坐起赶到了后厨，将哭笑不得的唐靖留在了卧房。是多久没过这般柴米油盐的生活了？沈怀珀拿着手里的瓢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仿佛生活的时间忽然慢了下来，可以让他去看一看灶台上发了芽的姜与蒜。生火的时候他自窗子看了一眼外面，厚重的云层被夕阳染得血红，该是要下雨了。冷清了许多日的屋檐下不知何时飞来一对燕子筑巢，这春天，真的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