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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腊八 ...

  •   冬日的天气反复无常,几日前又断断续续飘起了大雪,沈怀珀在酒馆中养了七八日,在林故渊的悉心照顾下,勉强能在亮处看到个模糊的影子,便迁回了书院里。现下唐靖正按照他的指示代替他在别处处理屠狼会的事,书院里只剩他和一群学生。听着屋外晓南和孩子们打雪仗的声音,恍惚间他觉得屋里又敞亮了些。比起眼前的一片黑暗,今日能看到些许轮廓,他已然觉得自己比较幸运,虽是生活上课依旧多有不便,还必须在人前装作无事的模样,他还是努力适应着环境,保护自己同时也保护风雨镇分舵的其他人。
      已入腊月,离过年越来越近了,可沈怀珀知道,在暗处依旧有阴魂不散的眼睛盯着自己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为避免显出破绽,他这几日都未出门,课余只一人静静坐在书院里。虽眼前晦暗不明读不得书,却更能静下心听各种声音,孩子们诵诗时错误的句读便在这会儿更加明显,少不得多抄了几遍。
      月余相处下来,晓南这好胜的丫头分外得沈怀珀的欢心,那股子不服输的劲有几分像他幼年。晓南虽是最晚来书院的孩子,而今却是领头的人物,随机应变的能力远远超过同龄人。课余沈怀珀也会教她百花拂穴手的心法,孩子领悟得也快,只是眼下因伤势耽搁了下来。听着她在院子里带着其他孩子玩得正欢腾,也让沈怀珀心下豁然不少。
      岳峥嵘便是在此时提着一盅炖品进了屋子,正好一个雪球直直地袭向他面前,从军之人身法敏捷,一个闪身躲过了的同时还没洒了手里的汤罐,向着屋外的孩子们做了个鬼脸便入了屋子:“小沈先生这些时日可好些了?”
      “有劳牵挂了,我这几日出门不便,还劳烦你在雪天奔波。”
      在岳峥嵘眼里,沈怀珀身上时常带着难以接近的倨傲,此时面前这人却是这般彬彬有礼,说话都带着温度,颇似沈怀瑛的模样,想来该是因双目受损,便耐心坐下劝慰:“小沈先生客气了,这不怀瑛姑娘炖了些补品让我送来么,我练家子出身,雪里走一趟不碍事,你早日恢复才是大家希望见到的。”
      “看来故渊是将我的情况一字不落地都和你说了。”沈怀珀笑着低下头,朝着岳峥嵘的方向缓缓伸出手,感受到热气便小心地摸索着捧起了药盅,“怀瑛有心了,还为我炖食补药补的东西。明日腊八了,最近要开始筹备过年了,她该很忙呀。”
      “可不是么,再加上今冬异常冷,沈姑娘和故渊还要医治镇上那些得了风寒的人,前些日子你们互换了身份没有接诊还积压了些病人,近几日可忙了,所以到今日才得空给你炖了这些。”
      闻言原本准备喝炖品的沈怀珀停住了,他抬起头勉力看着岳峥嵘模糊的影子道:“可是自打我回书院,唐靖每日都从怀瑛那里拿炖品回来说是怀瑛准备的……难道……”
      看着沈怀珀若有所悟的样子,岳峥嵘笑出了声:“这几天都是唐靖得空时跟沈姑娘要了方子,在厨房折腾大半天为你熬的。约莫着是怕你不肯吃,才推说是怀瑛姑娘给做的吧。
      “我说怎么他忽然热忱起来,那么贴心地说要帮我去酒楼盯着范知恩,原来是去偷师了。我在他眼里便那么不近人情,须用这种哄骗的办法么?”沈怀珀带着几分不明的意味笑了笑,喝下了一口炖品,细细品味竟察觉不出和前几日的有什么不同,是自己味觉退化了么?
      他正想着,却听岳峥嵘在说:“是不是不近人情,小沈先生心中不是早有定论的吗?这么问岳某该是自知察觉到了。”
      二人前些日在酒馆的争吵岳峥嵘是听见了的,他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审视着这时沈怀珀的状态该是不会动怒,便继续说着自己的看法:“该说以往小沈先生的实力给了你恣意的资格,乱世之下除了怀瑛姑娘,你大概也很少顾忌其他人的感受,才让唐小弟于你身侧变得小心翼翼。也亏得他对你上心,若是换了旁人被你一刻风雨一刻晴地对待,该早就不欢而散了。”
      “岳将军长沈某十来岁的阅历果然不是虚的。也亏得现在我行动不便,否则你这番话也是要吃苦头的。”沈怀珀似蒙着一层阴翳的眼里带了几分笑意。尽管他拒绝面对这些,但岳峥嵘的话着实说到了他心里。在谷中他的花间游功夫出众本就心高气傲,当年入凌雪阁本只是为过世的父亲出口气杀几个奸佞,可手上的血沾染多了心也就狠起来,再逢天下大乱,师门、亲友皆有所折损,无力回天的绝望让这性子一天天乖戾起来。回忆过往沈怀珀亦有些茫然:“岳将军不瞒你说,这两年里有时候我也不知,是乡亲们口中那个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是我,还是那个世人眼中杀孽深重恣意张狂的鸿雁是我,大概唐靖是怀瑛和师父以外第一个知晓我两个身份还愿意留在我身边的人。”
      自他若有所思的神情里看出些眉目,自知露馅的岳峥嵘忙不迭补上了句:“是啊,对唐小弟而言,小沈先生也是不一样的人。他那一片热忱,我这旁人看了也要羡慕哟,所以这点小事小沈先生也就不要苛责了。”
      “岳将军这话说的,仿佛故渊那孩子不将你挂在心上一般。那是谢公的诗呀,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多好的名字,也难得他和他师父一般的和善性子,将军有福。”沈怀珀话到点上也不再多说,却未见到岳峥嵘棱角分明的脸上多了份会心的笑意。他低头喝了两口妹妹炖的补品,又抬头望了一眼院中孩子模糊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待得喝完一盅补品将炖盅交还给岳峥嵘,沈怀珀方再开口道:“此番有劳岳将军了,回去转告怀瑛让她也注意身体,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过年了,有得她忙,别累坏了。”
      “好,小沈先生也多保重,等过年时我们一群人坐下好好乐呵乐呵。”岳峥嵘接过炖盅笑着应道。他这些年奔波在外,上次有过年的感觉还是在潼关林故渊给他做了一份蝉衣包圆,转眼也两三年过去,许久没有这样期待新年了,
      沈怀珀坐在椅子上点了点头,目送着岳峥嵘离开了书院。院子里孩子们嬉闹的声音似乎比以往更多了些欢腾,让他的心也为之更加安宁。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孩子们才各自散去回家,唐靖也在此时踏着一路积雪回到了书院中。今日他的步子比往日快了几分,走路带起的风惊动了院中枝上的积雪,簌簌坠地的声音由远及近。沈怀珀闻声打开了窗子,纵是看不清具体形貌,那一身深色的衣衫在雪地里还是分外显眼。
      “怀珀,今是腊八,我方才回来路过怀瑛姑娘那里时她正好在熬腊八粥,让我带来给你。你先趁热吃点,你边吃我边跟你说今日屠狼会集会还有范知恩和沈姑娘之间的事。”唐靖说着将一小罐腊八粥端到了沈怀珀面前,殷殷看着他慢悠悠揭开盖子,腊八粥的香味一时弥漫了整个屋子,连原本打着瞌睡的雨墨都竖起了脑袋。
      “那你呢?”沈怀珀放下手上的盖子,摸索着掸去了唐靖肩上尚未化尽的雪问道,“唐靖你不饿么?”
      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让唐靖打心底暖起来,他笑着挠了挠头道:“我在她店里吃了,小沈先生你先吃吧,冷了就不好了。”
      唐靖说着将勺塞到了沈怀珀手里,见他舀了一勺吃下去才放心坐下,解下了披风道:“前些日子我和范知恩按照你的意思,向屠狼会说了你伤情严重不能再走动颠簸,此时他们皆关心你的身体,欲意探望,我们帮你挡回去了,大概今年你能过个清闲的年了。今日集会是因子楚玉前两日去洛阳城内看见了告示,天元的确落入了狼牙军手里,看样子是没有透露什么屠狼会的事,被判了来年秋后问斩,大家都在想着如何去救他。”
      “那内鬼可有眉目?”
      “大家都意识到了,但也没人露出什么破绽。这几次集体商议的活动频频受挫,倒是临时起意的几件事都做得挺漂亮,现下已经有各个分舵各自为政的苗头,而今若是再互相猜忌……”
      “那原本力量颇大的屠狼会,就会变成一盘散沙,而后再被狼牙军各个击破……所以他们都有所收敛。这个内鬼必须找到,我们该以退为进布局了。”沈怀珀放下勺子微微皱起眉头,又担心起目前的形势。
      眼见他面色凝重,唐靖当即担心起来,握住了沈怀珀有些冷的右手道:“至少现下形势还不是很坏,你好好养伤,我自作主张为你告了两个月的假,我的鸿雁堂主,这六十日里不要管屠狼会的事好么?”
      “我若不管,其他人有危险怎么办?”
      唐靖看着他的眉间不由叹了一口气:“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你身上的担子太重了。”
      “看来我得赶紧好起来,也省得其他人代我做下决定。”沈怀珀虽是这么说着,心底却被唐靖的话打动了。他又舀了一勺腊八粥细细尝着,发现与沈怀瑛做的有细微的出入便说道:“那就说说这腊八粥吧,熬得比往日稀了一分,该不会是煮粥的时候范知恩去拜访了吧?”
      “这些日子范老弟也比较谨慎,去沈姑娘那里比较少。今日一起从屠狼会回来顺道去看了沈姑娘,不过你不用担心,他俩没怎样。不过回来的路上,范知恩想探探你的口风,他想年后过了夏找个好日子……”唐靖盯着沈怀珀的神情不由得停了下来,那沉下的脸色让他不禁后悔为什么要答应范知恩这档子事。
      沈怀珀放下手中的碗筷,伸手将窗子关上,晃晃悠悠点了屋里的灯,悻悻低下了头:“虽说是长兄为父,但怀瑛这事,还是由她做主吧。只是他二人重逢至今还未满三个月,现在提太快了些,我家妹子哪是那么容易跟他走的。”
      “我知晓了,你还是好好养病,别的不要多想了。”沈怀珀的语气没有自己想象中硬,唐靖松了一口气,收了碗筷转身去了厨房。沈怀珀一人坐在屋里回忆起了许多和妹妹成长间的往事,一晃眼也有二十多载过去了。天下未乱时他也想过有朝一日妹妹会一身红裳嫁去天策府,只是风云易变,眼下却是又要面对妹子可能要出阁了。
      也不知是哪里漏了风,沈怀珀隐隐觉得有些冷。自从双目受创,他越发变得消极起来,不知不觉叹了口气,却忽然觉得身上暖和起来。唐靖拿着披风披在了沈怀珀身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顺势按住唐靖的手,沈怀珀转过头望着他的发顶说道:“唐靖,我们认识多久了?”
      “我八月十二回的风雨镇,今日是腊月十八,我认识小沈先生四个月零六天了。”
      “那你可知,在这四个月零六天里,我有三次,想对你下杀手。”明显感到按住的手僵了一瞬,沈怀珀的话语里带上了几分戏谑的意味,“第一次,是那日你在河畔撞破我杀狼牙军。那时我觉得这是多莽撞的一个人,却也被你说动了联手。第二次,是那天在青楼里醒过来的时候。我行走江湖那么久,头一次,在那样的情况下吃了亏……真想一个玉石俱焚拍死你得了……”
      听着沈怀珀的语调越发冷下来,唐靖赶忙接过话:“那次是我不好,你莫说气话了,怀瑛和小林大夫都嘱咐你静养。”
      “第三次,是今日。今日,岳峥嵘带着怀瑛为我炖的补品来过书院了。”
      沈怀珀话音一落,唐靖当即明白自己这几日的事是露馅了,心里彻底慌了神,沈怀珀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这么说必是要有腥风血雨了。不待他辩解什么,便听见沈怀珀在说:“我不喜欢被欺瞒,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我有顽固到需要你用谎言来哄骗么?”
      “怀珀,我只是……”唐靖徒然张着嘴,却不知如何接话。
      “唐靖,这是最后一次。”沈怀珀站起身抬起头,一双没有焦点的眼睛里却不知为何满是锋芒,“时至今日,我未欺骗你什么,你又何故如此?是觉得我眼睛看不清好欺负么?从今而后你若再有欺瞒,便玉石俱焚伺候,你可记好了?”
      “唐某谨记。”有那么一瞬间唐靖似乎看见了曾经神采飞扬的鸿雁,那个他愿意一生相随的身影。现今怀珀的模样让他说不出地惋惜,若是天下太平,那该是个纵情江湖寄情笔墨的人,不带戾气双目清明,可若不是这混乱的局势,他也无法见到这样一个一身忧患的沈怀珀。
      切实的怀抱安了人心,唐靖将沈怀珀环在怀里,下巴枕着他肩膀默默闭上眼睛。方才屠狼会之上蔓延着的消沉的气氛多少也左右了他的心绪,所幸沈怀珀没有因为方才之事动怒,否则唐靖也会觉得力不从心。而今代替他处理这些事务他才知道以往沈怀珀一人挑起了多少事情,想及此处,他轻轻在沈怀珀发间落下一吻:“多谢小沈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
      “唐靖,我有个计划……”
      “嘘!”唐靖将食指立在沈怀珀唇边,“我为你告了两个月的假,在你痊愈之前,莫要劳心劳力。今个腊八,这一年快结束了。我不像你,我没有什么大的愿望,只希望来年,小沈先生能高卧且加餐。我知道,这对于你是个遥远的愿景,可至少,这两个月,你一定要把心放下来,平平安安的。小沈先生可愿意成全我这个小小的愿望?”
      也不知何时习惯了他这般温情脉脉的诉说,沈怀珀缓缓点了点头,将原本脑海中的计划稍稍搁置,顺势靠在了唐靖怀里:“今个我心情好,勉强答应你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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