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燕雀之志

2、伪日久生情

　　秋高气爽、阳光灿烂的清晨，朝气蓬勃的应届毕业生方齐准时来到垚关市公安局报道。
　　依次见过了局长、书记、副局长、大队长之后，方齐仍旧没有等来自己的顶头上司，二中队队长蒋卓阳。同组同事小罗煞有介事地告诉他：“老大昨儿通宵开会，估计这会儿在家补觉呢。”方齐不禁对这位同门师兄心生敬意，一边暗下决心努力工作向蒋队看齐，一边在二队办公区自助参观，误打误撞推开了一间会议室的大门，迎面而来的酒味儿差点把他闷晕，对面的墙上挂着块巨大的蓝色幕布，幕布下面的办公桌上，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宿醉未醒。小罗又出现了，心虚地撇了撇嘴，小步踱到蒋卓阳身边，轻声道：“头儿，咱们队来新人了，你起来见见呗！”
　　小罗叫了三五遍才把人叫醒，蒋卓阳揉揉眼睛，一步三晃地走到方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年轻人，好好干！那个……小罗，你照顾一下新同事，我去隔壁会议室再……开个会！”说完，又一步三晃地走了。说实话，方齐对蒋卓阳的第一印象很复杂，他隐约觉得一个合格的刑警队长不该是这个样子，可再一想，父亲专门安排自己跟这个蒋卓阳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自古能人皆古怪，估计蒋卓阳也是如此。
　　方齐跟着小罗安顿下来，并被一再告诫，不许乱闯会议室，方齐连连点头。新人没工作可忙，去档案室调来了二中队近两年的卷宗，准备学习学习，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整整两年，二中队竟然一个案子都没破……蒋卓阳到底是古怪还是无能，一目了然。
　　老爸是疯了吗，把根正苗红的亲儿子派到这样一个人手下！他不禁想到，当初舅舅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也这样质问过老爸，老爸怎么说的来着？卓阳是个有能耐的，接触些朝气蓬勃的新人，说不定能让他振作！所以，老爸，你是让我来做催化剂的吗？！方齐万分气闷。
　　可方齐也不是容易妥协的妈宝，他按耐住心中的不满，冷眼旁观日日醉生梦死的蒋卓阳，想要寻找一个契机，用自己强大的精神力感化这个吊儿郎当的醉汉，让他重燃工作的激情。
　　时间就这样日复一日，蒋卓阳天天醉了睡，睡了醉，方齐想要的契机始终没来，直到有一天，晕乎乎的蒋卓阳接了个电话之后连滚带爬跑地出去，方齐想也没想，紧随其后。远远的，只见蒋卓阳抓着一个瘦高的男人往墙上摔，摔不过瘾了还拿脚踢，怎么狠怎么来，方齐连忙过去拉却怎么也拉不住，他高声道：“你是人民警察，怎么能干这种事！”蒋卓阳停下，瞥他一眼，道：“有本事去告我啊！”说完转身就走。方齐将被打男子扶起来，问他有没有伤到哪里，男子看见他之后似乎有刹那惊讶，而后很快恢复常态，费力扯起微笑：“谢谢，我没事！你别怪卓阳，是我不好。”
　　虽然看不惯蒋卓阳的嚣张，但方齐还是没有打算放弃这只迷途羔羊，次日傍晚，他特意在下班之后留下，想跟蒋卓阳推心置腹地聊聊，然而，却意外地看到蒋卓阳拿着几个大红包，依次给了局长、书记、大队长，还有小罗，而对方，竟都笑着收了。
　　怪不得，他酗酒不务正业没人管，当街打人也有恃无恐，原来根在这啊！方齐愤怒了，他咬牙切齿地想，不能打草惊蛇，要拿到这帮人贪污受贿的证据，然后，一网打尽！
　　抓贪污成了方齐接下来工作的重点，他像演谍战片似的，时不时突然出现在同事身后吓人一跳，时不时又过分热情跟张三李四打听些莫名其妙的事儿，就这样几天之后，小罗终于忍不住跑到蒋卓阳耳边嘀嘀咕咕，嘀咕完，俩人一起抬头望向方齐，小罗在与方齐四目相接时立刻转开，而蒋卓阳却看着他笑了，露出一排大白牙……原来这个邋遢大叔长得还挺英俊，笑起来真好看……呸！想什么呢，回过神来的方齐脸一红，连忙缩回头去。
　　转机出现在方齐上班后的第五个月，垚关花园小区群众举报有人聚众吸毒。蒋卓阳带队出警，结果在被抓的十余个人里，居然有个熟脸——那天被蒋卓阳打到半死的男人。男人被蒋卓阳拎了出来，其余的排成队坐上警车被运回局里。
　　“你怎么就不学好呢……”blabla蒋卓阳的唾沫星子喷了男人一脸仍不解气，又要上脚踹。
　　“头儿，打一身伤回去，不好交代。”方齐急忙劝阻。
　　“交代？给谁交代？回哪去？”蒋卓阳反问。
　　“回警局，给领导交代啊！”方齐也蒙了。
　　“谁说要带他回警局了！”蒋卓阳不耐烦地摆摆手：“该干嘛干嘛去，这没你事了！”
　　“你不打算带他走？”方齐这才明白过来，蒋卓阳打算徇私枉法！
　　“当然不了，留了案底怎么办！”蒋卓阳说得理直气壮。
　　方齐被噎得说不出话，小脸涨的通红，但就是堵着门，表达自己秉公执法的坚决。
　　直到深夜，蒋卓阳实在不耐，拉着梁乔夺门而出，即便这样，两方的对峙也未能告一段落，方齐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后不肯走。蒋卓阳进了自家大门，梁乔却于心不忍，主动留在楼下的花园里陪着方齐。想想自己碌碌无为的这五个月，原本志存高远的方齐很委屈，委屈得想哭，而此时的倾听者又是那么温柔，让他忍不住将自己心里的话倒了个干净，待情绪发泄完毕，方齐便又是那个刚正不阿的方齐，他说：“蒋卓阳就是警察队伍的败类，徇私舞弊、贪污受贿，不务正业，样样都占齐了！明天我就打报告揭发他，让他脱了警服！”
　　“好啊，随意！”话音刚落，蒋卓阳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原来，他怕两人挨冻，专门拿了大衣下来，正好听到方齐让他脱警服这句话。
　　蒋卓阳留下衣服就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梁乔笑道：“你看，他也没坏透，不是？”
　　梁乔是存着私心的，他怕方齐一时冲动真的举报蒋卓阳，于是，开始对方齐循循善诱。梁乔说，蒋卓阳以前也是个跟方齐一样积极向上的好警察，他俩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后来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归根结底都怪他，是他做错了事，毁了蒋卓阳的幸福和前途。受贿其实不是受贿，而是还钱，至于为什么还钱，梁乔只说家里有人病了，局里同事慷慨解囊，其他的并没多说。之后，梁乔将方齐领进蒋卓阳家，看着家徒四壁的房子，方齐心软了，最终也没有把梁乔带走，但他还是警告他：“吸毒是违法的，下不为例！”至此，方齐心中的那个十恶不赦的蒋卓阳终于有了为数不多的优点，比如长得好看、人缘好、对兄弟讲义气等等。
　　蹉跎大半年之后，方齐终于迎来了大案，一个光头纹身男横死街头，而且还是枪杀，子弹从左眼穿过爆/头，死相极其恐怖。没有DNA比对也不用走访调查，蒋卓阳只一眼便认出了死者，李月，外号蝈蝈，曾是一贩毒集团的骨干，为人非常狡猾，因为警方一直没有其犯罪证据而逍遥法外，后来，见团伙大势已去，蝈蝈主动跳出来协助警方将自己昔日的同伴一网打尽，立了大功，也成了众所周知的“背叛者”和“漏网之鱼”。当初，这个案子就是蒋卓阳带队结的。
　　蒋卓阳一手验尸报告，一手现场照片，眉峰紧蹙，眼神锐利，棱角分明的侧脸看起来智慧而冷峻。终于要振作了吗？方齐大感欣慰，然而，帅不过两秒，蒋卓阳又风一样卷出了办公室。
　　老式的家属楼，破旧的木头门，蒋卓阳一脚踹开，直奔里屋，二话不说揪起被窝里的瘦老头吼道：“睡什么睡，快点老实交代，蝈蝈怎么回事！”
　　瘦老头原本一脸惊慌，却在看到方齐后松了口气：“警官同志，我一个残疾老头，没杀人没放火，睡觉还睡出错儿了？”说着，示威一样举了举自己残缺的左手。
　　蒋卓阳才不吃他那套，不知道从哪弄出把菜刀，压住瘦老头的右手，道：“要是不说，我就把你另外一只手也砍了！”
　　瘦老头一愣，随即大喊：“快来人啊，警察杀人啦！”
　　方齐有点慌，在他看来蒋卓阳又暴力又疯癫，难保不会做出出格的事，他试着好言相劝，对方充耳不闻，直到方齐被逼急了，威胁道：“你再不放下刀，我就把你的所作所为录下来交督查！”
　　“就是就是，小同志，快拦着他！”瘦老头连忙声援方齐。
　　蒋卓阳不慌不忙道：“大不了脱警服嘛！”
　　方齐一愣，他想起梁乔说的话，竟有些迟疑，就在方齐迟疑的一瞬间，蒋卓阳手起刀落，瘦老头带着哭腔高呼：“我说！我说！”刀刃狠狠戳进老头右手旁边的桌板里，直叫人惊出一身冷汗。
　　“蒋哥，你不是都知道吗，还问我干什么！”瘦老头蹭着墙壁缓缓蹲下，一副心好累的模样，道：“左眼中枪，死的又是蝈蝈，摆明了是阿若干的喽！”
　　方齐大惊，原来这个看似纯良的小老头，真的是个“黑五类”，知道这么多内幕！
　　蒋卓阳点了根烟递给小老头压惊：“聂卫强回来了？”
　　小老头接过来，点点头：“道上是这么传的。说他要卷土重来。”
　　“那他们是怎么找到蝈蝈的？”蒋卓阳问：“又是女人？”
　　“当然喽！那个情种那么聪明，狡兔三窟，想找他就只能从女人入手！”这回，小老头颇为主动，将出卖蝈蝈的洗头妹供了出来：“花乡，白澍。”
　　问到想要的消息，蒋卓阳带着方齐心满意足地离开，路上还好心给他“科普”：“别看这老头一副良民模样，其实坏着呢！以前好赌博，倾家荡产之后又把左手输了，可没想到居然还凭这伤混了个残疾证！你说可乐不可乐！哎……这操蛋的社会啊！”
　　从残疾老头那出来，他们马不停蹄赶到“花乡”，却并没找到一个叫白澍的女人。
　　在二人调查受挫的同时，官二代韩明找到了局领导，一边据理力争，一边装乖卖萌：“杨叔叔，虽然导火索是一起命案，但归根结底关系到贩毒团伙，这案子我接比蒋卓阳更合适！”
　　得到消息的蒋卓阳跑回局里，杨局问他怎么想，他就一句话：“这案子是我的。”刚开始韩明还带着三分客气，什么你的心情我理解，什么我们一定圆满完成任务不让同事失望，算是给足了面子也送上了台阶，可蒋卓阳就是不下，咬死了“这案子是我的”。韩明不高兴了，开始放狠话，说他查过，二中队两年没成绩，有什么资格抢大案！这回，旁听生方齐不干了，道：“上回聂卫强团伙贩毒案就是蒋队破的，抓了五十多个重刑犯，其中还有聂卫强的亲弟弟，那时候你还坐在教室上理论课呢！”
　　“嘿！你个小P孩翅膀硬了是不是！”韩明戳着方齐的脑门，不屑道：“关系户！”
　　方齐气得小脸通红，蒋卓阳一把将人拉到身后：“你这是高衙内看不起官二代？”
　　闻言，方齐噗嗤笑出了声。然后，摆事实讲道理变成了人身攻击、互揭伤疤、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蒋卓阳和韩明你一拳我一脚，方齐拉偏架的过程中也结结实实挨了几下。局长办公室搞得跟菜市场一样，杨局怒了：“你们当我不存在？！”众人皆是一愣。
　　“都滚！”杨局一声令下，鼻青脸肿的韩明滚了，面红耳赤的方齐滚了，一瘸一拐的蒋卓阳正要跟着滚，只听杨局又说：“你，把证件和枪先留下，休假吧。”
　　原来，在他们打得不亦乐乎的同事，杨局手机上收到了一条派出所长发来的视频，残疾老头家邻居偷偷录下的，蒋卓阳破门而入、挥刀相向的视频。本着“他还欠着我们钱，不能让他失业”的原则，市局上下对蒋卓阳一直颇为保护，也正因如此，派出所长才将这次出警内容按住，私下交给杨局处理。正好，杨局也有让蒋卓阳避开聂卫强案的意思，警察要秉公执法，而不是利用公权力复仇，把他叫来跟韩明面对面谈，也只是为了不落话柄，谁知道，面谈成了闹剧。
　　蒋卓阳回家了。刚才还张牙舞爪的小老虎方齐分分钟变了病猫，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跑到初见蒋卓阳的会议室里打坐，小罗见状，连忙跟来打听八卦。
　　“感情上我是支持蒋队的，可从情理上讲，这案子的确应该归缉毒。”方齐道：“以前，蒋队天天醉生梦死，没见他干过一件正事，怎么这回该退让了，反而打了鸡血似的往前冲呢！”
　　小罗撇撇嘴，一伸手，讲背后的蓝色幕布拉了下来，墙上贴的、画的、刻的，全是聂卫强团伙的成员动态：“看吧，都是蒋队弄的。”
　　方齐简直惊呆了，跟看电影似的，为了复仇的主角用数年时间将对手的一切印在骨子里，只等一个生死决战的机会，他不禁感叹道：“太酷了！”
　　“酷个P啊！你都不知道头儿为了聂卫强的案子牺牲了多少。”小罗感慨万千地将蒋卓阳当初如何捣贩毒团伙、漏网的聂卫强如何报复蒋瑶瑶、蒋卓阳又是如何伤心、如何欠债、如何一蹶不振统统讲了一遍，唬得方齐一愣一愣的，原来自己误会的竟是这样一个为正义事业倾其所有的大英雄，怀着迟来的愧疚和崇敬，方齐直奔老爹办公室。
　　原本方齐老爹就看好蒋卓阳，如今儿子来求，方厅自是义不容辞。他亲自找到韩家，将蒋卓阳和蒋瑶瑶的遭遇告诉他们，甚至还包括俩人烈属的身份。如此，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的韩家不仅不再追究蒋卓阳打人，被打的韩明还在痊愈之后主动求和。
　　方齐一路小跑来到蒋卓阳家，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竹筒倒豆一般把好消息告诉给了蒋卓阳，顺带着还求表扬似的将自己如何去求老爹、老爹又如何不顾面子亲自约谈韩家人的曲折过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谁知道，听完之后，蒋卓阳不仅没有表扬他，还指着他的鼻子怒吼：“是谁给你随意消费我父母妹妹的权利！”蒋卓阳的话犹如一盆参着冰块的冷水把方齐雀跃的热情浇了个透心凉，良久的沉默过后，方齐羞愤道：“我只是担心你！”说完转身要走。
　　这时，冷静下来的蒋卓阳亦觉出自己言行的不妥，不论如何，小孩儿想要帮助自己的初衷是好的，于是，他一把拉住方齐的手腕，道：“我刚才太冲动了，对不起。”
　　方齐低着头，小声道：“没关系。”回答得太快，不走心便是敷衍。
　　方齐可怜巴巴的委屈样看得蒋卓阳心中一软，下意识去拥抱他，手却在伸到一半时停住，想要安慰对方的感觉既熟悉又强烈，可被安慰的对象却明明只比陌路强一点儿，自己这是怎么了？事已至此，现在收回手显然不礼貌，于是，蒋卓阳尴尬地补问一句：“我能抱你吗？”
　　青涩的小男孩被心中不正常的悸动闹了个大红脸，还非要装作很男人的样子回答道：“抱就抱嘛，哪来那么多娘们唧唧的废话。”
　　门外，早归的梁乔看到这幕，微笑着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曾几何时，蒋卓阳也颇爱拥他入怀。
　　夜里，蒋卓阳辗转难眠。拥抱方齐的时候，胸口清晰地触到对方的心跳，这让蒋卓阳又温暖又安心，曾几何时，因为贪恋这种感觉，他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拥抱好朋友梁乔，可是，当他得知妹妹爱上梁乔之后，他便刻意不再抱他，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挺好笑的，明明只是朋友，却还总是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