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隔世》卿洛闻

55、第 55 章

　　不理会愣住的柳墨意，那人大大咧咧的收了剑，随手一挥，斩下一片竹叶来，信手一笼，捏在手中，长剑一掷，又将他插在地上，剑锋没入数寸，剑柄随着惯性往来摇摆，仿佛只是被清风吹动了，他一边将竹叶抿在嘴里，随意吹了个小调儿，一边回身，找了个地方坐下，见他还在发呆，不禁笑了，拿下竹叶道：“嗨，回神儿了。”
　　柳墨意惊觉。
　　那人一挑眉，用眼睛示意旁边的空地，露出些邪气，笑道：“不过来坐么？”
　　柳墨意有些尴尬的座下。
　　那人爽朗的笑了几声，道：“我嘛……”他少许斟酌：“应该是你的师叔，师傅在十年前驾鹤西去，临终嘱咐我，来此赴约，倒是我空等了这十年，没想到见到了你，你师父呢，他怎么不来？”
　　“师父战死疆场，为国捐躯了。”柳墨意心里想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那人闻言，皱了皱眉头，方才轻佻的神色瞬间消散了干净，他叹了口气，竟然意外带出些萧索来，良久才道：“既然你来了，就也不算失约，对了，我还答应了师父，要替他问问，我师兄的名姓，你可知道？”
　　柳墨意道：“师父名叫李牧。”
　　那人点了点头，道：“与战国的大将同名，倒是遂了他的理想。”
　　柳墨意挑眉道：“你怎么知道？”
　　那人笑了笑，带着些自嘲，似真似假道：“师父可是偏疼你师父，常嫌弃我了，这许多年没见，也是挂念得很了，常与我念叨，他的大事小事，我都听过几十遍了，想不知道也不成。”他微微笑了笑，开始回忆道：“师父还说，你师父一直就闹着长大要做将军，倒是还劝师父陪他同去，师父断是不肯去的，与他打赌，说若是去了，便出家做道士去。”说罢轻笑一声，像是真的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柳墨意还以为他师傅是多么孝顺的徒弟，没想到，当着师父的面，竟是这么没大没小，也不禁笑了几声。
　　那人越笑却越显得萧索，道：“对了，你师祖要我告诉你师父，他说他姓文，名泉隐，而今告诉你，也算我不辱使命了吧。”
　　柳墨意嗯了一声，却还是难过，师祖记得告诉师傅名讳的事情，却忘记了答应只有他一个徒弟。
　　那人又道：“你师父不是最爱喝酒了么，枉我准备了这多的好酒招待他，没想到他真的马革裹尸了。”他拽过一坛来，渴了几口，似嗔似癫的吟了句：“那句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他兀自轻笑一声，摇摇头，拉长了腔调，不知合着什么调子，凄凉的唱道“空负了这酒啊。”
　　柳墨意挑眉，忽然觉得有趣，笑道：“我师父就用酒来招待，还我就用剑么。”
　　那人挑眉，邪气的笑笑，道：“怎敢这么对我的小师侄，他年你前途无量，师叔我还指望沾光呢，来，陪师叔我我喝一杯吧。”
　　柳墨意哼了一声，这人真会占便宜，可惜，以他的功夫，做师叔倒也真不亏，心中无奈，抬手接了那人掷来的酒坛。
　　那人狂饮了几口，道：“这多少年了，没想到这折叶笼花剑，倒是有了个好传人，说不定真能发扬光大？”
　　柳墨意坐在他一旁，挑眉道：“若是下次详见，我定然赢了你。”
　　那人笑笑不以为意道：“好，一定赢了我。”
　　柳墨意想着为师父出气，咬牙道：“我是认真的，你可听到没有！”
　　那人笑道：“不单单听到了，我还记住了。”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柳墨意气鼓鼓的，又不知还能说什么，拍开酒坛，也学他的样子饮了几口，这酒，是竹叶青，倒是香醇，却也真是辛辣。
　　那人瞧他，遥遥头道：“我这竹叶青，可是极品，你这小子不知珍惜，如此牛饮，可真是糟蹋。”
　　柳墨意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那人并不理会，问他：“师侄儿，我叫文檀雅，你呢？”
　　文檀雅。柳墨意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柳墨意道：“柳千觞。”
　　哦，对了，那一年，他还叫柳千觞，后来也曾经是个风云人物。
　　那人点点头，调笑道：“那可要多喝一些，才配得上这名字。”
　　柳墨意点头，赌气般的又喝了许多。
　　文檀雅喝得却比他闷得很，好像是个失意之人，在喝闷酒一样。
　　文檀雅喝得多了，眼神有些迷离，忽然拿起剑来，闭上眼睛，嘴里叼着竹叶，一边吹着，一边舞了起来，那些剑招，有些是折叶笼花的招数，有些，柳墨意也没见过，不过这一次，足够他都记住了。
　　文檀雅舞得兴起，舞了许久才终于停下，柳墨意看得如痴如醉，却也在心中感慨，为何上天如此偏袒这人，样貌出众，琴技惊人，这武学天赋，更是胜了自己不知多少倍，若是没见过他，他根本不会相信，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
　　文檀雅舞罢，他那把可怜的剑又被仍在一方，他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柳墨意，道：“你可都记住了？”
　　柳墨意一凛，只道他方才舞得投入，不知自己一直目不转睛的看他？
　　文檀雅不以为意，道：“先回去练练吧，这套剑法我也是一时兴起，等回去再斟酌斟酌，待得等完成了，再好好教你一遍。”
　　柳墨意惊讶，他并不觉得自己与这师叔有多么交好，却没想他这武艺赠来如此无所谓。
　　那天他跟文檀雅喝了许多的酒，文檀雅给他讲了许多他师父的往事，便越聊越投机，文檀雅虽然没有他过目不忘的本领，却也知识广博，所知竟胜他一筹，聊得起兴，二人索性兄弟相称，联手把那几十坛子酒都喝了个干净。
　　柳墨意有些累，这些事情，有一百多年了吧，历历在目，现在想来，仍然可以纤毫毕现的回忆起一切。
　　文檀雅，是他所识人中，最佩服的一个。
　　其实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是个无趣的人吧，不会忘记，让旁人觉得神奇，却只有他知道这其中滋味，学东西极快，因为模仿成了习惯，便也少有自己去思考，在创造方面，反而中规中矩，少了破旧立新的勇气，他想起希沐风所说，能让云龙破壁而去的那点睛的一笔。
　　他也曾经真心的想向文檀雅学琴，文檀雅却不肯教他，说学琴为了怡情养性，既然心里没有，学了也是枉然，倒是费工夫，不如哪天真想学了再来。后来，到底也没找他学成。倒是也曾经找文琴心学过两天，发现与自己所见以为的并无差异，却怎么也弹不出文琴心的感觉，这一点，文琴心也说不出所以然，最后他自己也只好作罢，便扔下了。
　　而今，倒是听了权冷川的弹剑，乘着剑意，柳墨意觉得自己真的是思量的太少，过于追求形，而忘了形而上者，谓之道。
　　所以，他才会爱上希沐风吧，这个牙尖嘴利，人事不通，却偏偏画了一手好画，那画中的灵性，绘卷丹青，让柳墨意羡慕，让柳墨意陶醉，让柳墨意不惜做出最大胆的举动，想帮助他忘记前尘，因为忘不掉的痛苦，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只可惜，弄巧成拙，却偏偏害的他们三人，沦落此处。
　　原来自己错了么？都说，遗忘，是最好的结局，难道不是么？却为此，与文琴心吵了一架。文琴心极少有失态的时候，哪天却与他争辩个激烈，这样的文琴心，她二倾天下的时候，没有，她慷慨赴死的时候，没有，她死里逃生的时候，仍然没有，却偏偏对自己，动了真怒。
　　那天，他们灌醉了希沐风，为了何去何从争执，文琴心失了往日温文尔雅的样子，皱着眉，高声道：“柳墨意，你以为记忆是什么，遗忘，不是解决的办法，真正的解决，是释然，是一笑同泯，而不是你以为的，让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经历是每个人区别于别人的印记，你不能拿走他，那样不公平。”
　　那时候他当然不懂，而后来的结果，他开始有些怨恨，想推罪责怪文琴心，却因为她做的太聪明决绝而不知道如何再责怪他，本来，这事情中牵扯不到她，她尽管不认同，却仍然在最后一刻帮了自己，是非曲直，最终这些都变为愧疚，让他这个不能忘掉的人，一身背着，这也许，就是对自己最好的惩罚吧。
　　柳墨意甩甩头，不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害了希沐风，也害了文琴心。而今这二人，却都忘记了前尘，忘记了自己的过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是真的归于平静，还是暗潮涌动？文琴心尚且罢了，她一向聪明绝顶，自有主张，自己也从来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可是希沐风呢？他害怕，不敢想起那日希沐风的眼神却，是因为常日里本就交好的缘故么？那日，希沐风虽然并不甚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仍是平静的接受了自己为他带来的无妄之灾，他看自己的眼神，虽然疑惑，却毫无责怪的意思。
　　想到这儿，柳墨意心中一痛，就是因为沐风他不怪自己，这份愧疚，才变得无处救赎。
　　其实，文琴心当真很聪明，想到了将记忆融在金锁中的药丸里，来让自己想起来，而他呢，封印也记忆并没有什么用，无论如何他都忘不掉，柳墨意摇摇头，好像真的有些醉了，世界真是不公平，为何自己就连醉了也不能有个短暂的一晌贪欢？太多的事情，压得他有些想逃离，可是能逃到何方呢？
　　若是他逃了，沐风呢，他该怎么办？，他没有琴心聪明，只能安静的接受一切，有些人总要掌控命运，有些人却只能任由命运宰割，自己害他如是，又怎能放他随波逐流，希沐风真的忘记了所有，可这时候，柳墨意却最希望的，是沐风能够从新想起来，为了这些，他们都在努力挣扎着。
　　他咬咬牙，安慰自己道，等到文琴心都想起来，大约就是时候了吧，文琴心，看得出，嘴上虽然责怪他们，心里，却还是帮他的，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没关系，文琴心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却在梦里一点点的响了起来，很快，就会结束了吧。
　　柳墨意深深的吸了口气，这时才想起被自己冷落的希沐风，方才匆匆忙忙回了帐子。
　　希沐风已然睡熟了，柳墨意坐在床边，看他谁的并不安慰，眉头还皱在一起，心中郁结，便索性坐在灯下静静的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