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隔世》卿洛闻

151、第 151 章

　　原来自己和琴心都错了，文檀雅是才权暮卿，而琴圣文弦歆，其实是权九言，当年错认文檀雅是文弦歆，多半原因是因为他这文姓，而今看来，他二人这改性，倒像是一种别样的一往情深。
　　史书上说，五百年前兵临怀关城下的大金军队，因主帅燕惊寒失足落水而死，军心涣散，功败垂成。
　　话本里说，五百年前兵临怀关城下的大金军队，因主帅燕惊寒无计可施，愤而投水，军心涣散，功败垂成。
　　兰陵公子版的话本里说，五百年前兵临怀关城下的大金军队，主帅燕惊寒与守将文泉隐本是惺惺相惜，却又背道而驰，燕惊寒为失挚友，愤而自毁双目，投水而死，并许下五百年后再决胜负。
　　五百年，柳墨意闭上眼，不正是今年么。柳墨意脑中一动，忽然又猜想，兰陵人士文泉隐，兰陵公子，那话本子，满纸金玉，偏生的这一段儿不甚通顺的故事，怕就是文泉隐自己改的吧。
　　想了这些，柳墨意也就懒得回去了，靠在这城楼之上，吹着卷了水汽的杨柳新风，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
　　天界落罪，琴圣文弦歆也就是权九言与将军权暮卿也就是文檀雅，落下凡尘。
　　权暮卿早早寻到一颗凤凰目，而后，开始寻求做另一件事情，统一中原。
　　柳墨意忽然想，多半不是一双，不然而今二人也不会落成这般。
　　至于另一颗凤凰目，就不得而知了。
　　文弦歆化名燕惊寒，辗转去了大金，他抛弃了看似容易的些的扩张中原国立，而是打算扶植看上去不怎么有机会的大金朝，分明风生水起。
　　没想到激进的文弦歆与保守的权暮卿在淮水河畔相遇，二人发生争执，文弦歆觉得权暮卿不敢破立，权暮卿觉得文弦歆不遵天命。
　　二人终究一言不合，文弦歆自毁双目，投河而死。
　　至此，二人怕是分道扬镳，想来也是碰巧，这江水混了忘川水，不说权暮卿，就说这文弦歆，下界时候应该也寻了什么法子留存了记忆，却意外得被此处一洗礼，到底什么也剩不下了。
　　从此文弦歆应是轮回为平淡凡人，哦不，他剜去双目，怕是生生世世都只能做盲目之人了。
　　盲目之人，不得不说，若是想文治或许还有机会，可武功，怕是难成，史上有盲臣，却没有盲将的。所以，柳千觞的年代没有一个长得相似文弦歆的人，所以，天界传闻，琴圣文弦歆怕是再也不会回来。
　　而后的三百年中，权暮卿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默默无闻的盲人文弦歆，文弦歆不再能功成名就，不再能与他狭路相逢，不期而遇。
　　若这是报复，那实在是太狠了一些。
　　这么算来，又有一点不明，五百年前权暮卿既然失了眼睛，缘何五百年后，权九言有一双那般冷馍却又多情的眼呢？
　　仿佛这一场决绝，只剩下他眼角，坠着的那一颗朱砂痣。
　　会不会就是三百年前的什么缘故，不然文檀雅为何什么能下这样的决心呢？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若是第一遍错了，哪怕握着好基业，却也难于再进一步，不妨就从头再来。
　　或许有些人，同自己从来都不一样，所以，他们才能一道吧。
　　柳墨意忽然有些理解文檀雅起来，那年他风雪再遇时的寒泉道人。
　　文眉生离开了留王，策反了沈敬衣将军，投奔了自己的同道，遂与柳墨意，有了交集，那人有些本事，终究成了头领。
　　文眉生这人他曾经听说过，甚至见沐风画过，江湖最喜欢落魄佳人，对她不免传言甚多，以为会是个孤芳自赏的冷美人，没成想那人心高气傲虽也是真的，却偏偏赏了他青眼，倒是与君初相识，有似故人归。
　　好像这文眉生，对自己这些个有些才华，却又不甚机巧的人，有别样青眼，不知是不是取长补短。
　　再后来，沈敬衣联合了三国联军堵截留军，正面相遇了文檀雅，那个被自己拒绝后就再没见过面的文檀雅。
　　怪不得文檀雅倒是不怎么出名，若是不遇上，自己都不知道是他，他变了装束，人人都恭敬一句寒泉真人。
　　若是昨日，柳墨意怕是也明白不得，而今，倒是更笃定了，寒泉道人，文泉隐，这名字就是个隐喻，这人为何出家了，哦，对了，莫不是师祖与师傅玩笑时那句夸下海口，若是自己有一天入仕，就出家做道人，玩笑言语，那时候李牧尸骨都凉了，却没想还有人，信守他们不经意间的承诺。
　　三国携手，对上他寒泉文真人奇谋险兵，虽有狼狈，却仍旧不露败绩，反而被抓了空子，若是拖了长久，竟然是三国不敌，当真笑话一场。
　　犯了腿疾的本来闭门不出的文眉生却忽然禀告出自己有办法，问她是什么，却又不肯说明，仗着沈敬衣的宠，竟然也都由着他胡来了。
　　那天，她吩咐人布置了强弩无数，而后求了柳墨意为她驾着马车到阵前，邀寒泉道人下城相见。
　　自己其实也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只是见了文眉生那双眼，如何拒绝的话语也说不出来，何况，他也想见见寒泉道人，可是，寒泉道人会傻到阵前与他相见么？怕是不会，柳墨意心里觉得胡闹，却不敢顶撞沈敬衣，便就由着她去了。
　　没想到然而可笑的只是他一个人。
　　马车孤零零的停在阵前，似乎是一个活靶子，在阵前无比打眼，三军无数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一处，拜文眉生所赐，柳墨意也体验了一回万人中央的虚荣感，若是，不演这一场闹剧就好了。
　　文眉生扶着马车缓缓的下来，有些轻微的坡，这几日有些风雪，听说前几日她疼得都下不了地。
　　自己后来在天界也曾问过她腿疾，她只说是早年摔得，落了病根儿，治不好了。
　　文眉生走到他身旁，一个没站稳，柳墨意下意识扶了一把，文眉生没站稳，在她肩上靠了一下，柳墨意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文眉生微微一笑，趁机在他耳畔，低声了说了句，柳先生，眉生对你不起。
　　柳墨意没反应过来，只是皱了皱眉，文眉生却已然竟自站好，略略低头，又道：“若到了来世，柳先生若有用得着的地方，眉生定万死不辞。”
　　柳墨意就这样莫名其妙收到了一个女子这般情况下的“好处”，有些摸不着头脑。或许，这就是后来文琴心帮了他的缘故。
　　文眉生却昂首挺胸，不再理他。
　　言道女要俏，一身孝，文眉生那天就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衣裳，在乱阵之中，生生站出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确，她就该是无数九转回肠的故事中，那个令无数英雄放弃江山多娇，也要为之竞折腰的盛世佳人。
　　寒泉道人来了，一人一马，甚至比他二人还显得淡泊，马儿停在三丈外，寒泉道人下了马，牵马缓步而来，颇有花花公子信步闲庭看遍长安花的架势，终究站在二人对面，阵中这一篇方寸，恍若世界之极。
　　寒泉道人风度翩翩的向柳千殇拱手道：“柳兄弟，别来无恙。”
　　柳墨意颜色极为难看，拱了拱手算是应付。寒泉道人满不在乎，又转头，看向文眉生，微微一笑：“眉夫人安好。” 而后，又似乎话里有话的接了一句道“夫人果然巾帼不让，一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文眉生也是一笑，道：“兄长说笑了。”
　　柳墨意想起，这文眉生，名义上是文檀雅的妹妹，不过看这二人关系，仿佛并不融洽，对了，宫闱秘闻虽不可知，可坊间却传言，正是他文檀雅逼走了文眉生。
　　这一传言，本来柳墨意是嗤之以鼻的，文檀雅胸怀宽广，如何会容不下这文眉生？而今一件，却又觉得似乎有几分可信了。
　　寒泉道人不冷不热道：“眉夫人唤了在下过来，有何指教么？”
　　文眉生倒是好兴致，她略略低头，敛出一副楚楚，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似乎一个抓着兄长衣角的姑娘，反问他道：“兄长有什么见解？”
　　文檀雅不吃她这一套，放眼不怎么走心的四下望了望，两边远处，是各自兵马，黑压压一片，却又远近寂寂无声，让人想起万马齐喑。
　　他收回神色，淡淡道：“眉夫人在这后面备了强弩，只等夫人一个信号，就万箭齐发，把我们都变成刺猬么。”
　　柳墨意心中一惊，方才意识到文眉生方才的那句对不起，有些不可思议的转头看向文眉生。
　　文眉生看被识破了，也不恼，微微咬着唇，似乎有些委屈，而后变得坦然，道：“兄长聪慧，小妹这点儿小心思，逃不过兄长的眼睛。”
　　柳墨意遍体生寒，不知该说什么，忽然觉得自己明明站在这二人面前，却与身旁，拉车的白马一般，不过是个无用的陪衬。
　　文檀雅面不改色，客套道：“眉夫人过奖了，当日我对不起夫人在先，而今，还夫人一个人情也是无妨，只是累了柳兄弟了。”说罢拿眼意味深长的看了看柳墨意。
　　文眉生也随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柳墨意，似乎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是以很快的转回头去，道：“眉生对不起柳先生，只是没有柳先生，兄长怕是不肯下来与小妹一会。”
　　文檀雅与她对视片刻，二人心照不宣，文檀雅轻轻哼了一声。
　　文眉生道：“是眉生一点儿私愿，兄长既不愿眉生活着，眉生就请兄长一道了。”
　　文檀雅依旧笑着，似乎二人只是再鉴赏花鸟作品一般，对柳墨意玩笑道：“柳兄，是文檀雅连累了你，只可惜此时若是走，怕是来不及了，咱们兄弟一场，没想到最后让眉夫人一同处置了。”
　　柳墨意看着他，又看了看文眉生，有些不明白，他们这二人不计生死，机关算尽，自己是如何能与他们一道的？
　　文檀雅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忽而道：“文某人倒是有个想法，不知眉夫人能不能成全。”
　　文眉生疑问的眼神看他。
　　文檀雅道：“早听说柳兄这些年一日千里，文某人想与柳兄比试一场，若是输了，文某人认输便是，也就不用柳兄与眉夫人陪在下一道，可好？”
　　柳千觞的心里，有一团小火苗忽然掂量，那或许是他的不甘心，不甘心输掉的前两次，不甘心被人算计的后半生，不甘心惺惺相惜的既生瑜亮，不甘心在历史尘埃中，永远是一个配角。
　　他想起曾经的自己说过，文兄，下次要赢了你。
　　踏遍青山人未老，该是不幸中的万幸。
　　文眉生问道：“若是我们输了呢？”
　　文檀雅并不在意，道：“那就照着夫人原来所想的，送文檀雅三千羽箭吧。”
　　文眉生低下头，算是默许了，她静静的往后退了退。
　　柳千觞拔出剑，文檀雅笑笑，也拔出了剑。
　　柳千觞生来稳重，一板一眼，自觉大气磅礴，可惜，文檀雅比他更加行云流水，显得游刃有余。
　　他的剑很慢，却都刚刚好挡在关键点上，叫柳千觞有力使不出。
　　他的剑极快，纵使有破绽，也在转瞬之中就悉乎而去，要人抓耳挠腮，只觉得那是玩弄老鼠的猫。
　　只是文檀雅却高高束起的头发，让人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当年醉了酒，在竹林中邪魅一笑的凤仪君子，他不可一世的道，他道，你赢不了我。
　　柳千觞心里一震，文檀雅就在这时候出了手，他的招数忽然变了形，不顾死活的想自己咽喉刺了过来，柳千觞没料到这一变故，飞速后退，忽然被他脚下一绊，也不知他在何处腾出的这一只脚，却着实让你摔在了地上。
　　只该在神话故事中存在的高手，真的存在了人间，你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能有这样的功力。
　　文檀雅也停住了，长剑指着他的咽喉，他虽然输了，却用不服气的眼神狠狠盯着他，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忽然相视而笑。
　　文檀雅收了剑向他伸出手来。
　　柳千觞借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可惜，又被你赢了，果然是胆大的人都运气好么？柳千觞默默惋惜，可惜，没能扭转乾坤。
　　文眉生摇摇头，在刚刚燃起的希望转瞬即逝之后，不得不又走回哪一条不归路。不知何时，她在手中握了一柄金簪，一扬手，狠狠的向一旁的白马刺去。
　　白马受惊，前蹄飞起，马车摇摇欲坠，掀起黄沙存续，裹着沙尘北风，沙尘之中，一身月白色的绝代佳人，似乎满足的笑了。
　　转而文檀雅也笑了，他笑着摇摇头，似乎眼神里还带着些许无可奈何宠溺，似乎这只是一个他等了很久的答案。
　　那时候的柳墨意不懂，而今回想起起来，或许那时候文檀雅早就下定决心，若是开头就错了，不过就重头再来。
　　漫天的弩箭飞了起来，柳墨意下意识抬头去看，也不知有多少，只是此事和此刻，必然会倾尽全力罢了，一时间，黑羽遮天蔽日，昏天黑地。
　　柳墨意又看了一眼文眉生，好一个聪慧又狠心的女子，巾帼英雄，不让须眉。
　　那一瞬间，柳墨意的思绪不受控制的信马由缰起来，他一生之中，好像还没来得及创立什么不世之功，守着过目不忘的绝技，在进退间左右踌躇，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已然先付黄泉了？若是有什么讽刺的，大抵是他还没来得及与顾思说分明心意，和那些还来不及与文檀雅喝上一口的好酒。
　　若是早知如此，好多话好多事，都该先说一说。
　　可惜，那并不是他以为自己短暂一生的结局。

　　柳墨意大概不曾想过，时过境迁，百年后的今天，站在这胜地不常之上，这些无人分享的秘密，终究隔着那一江忘川水，被后人窥探到了一二。
　　有些人一辈子的起点，却也是另一些人一辈子追求的终点，柳墨意忽然自暴自弃起来，原来我一生一世都不曾能够跟他们比肩，那此生呢？
　　此生，自己不又错过了权氏兄弟的招揽呢？果然自己比不得他们，所以，自己，也才两次与他们错过了吧。
　　前世不知，枉笑轻狂，而今重味，物是人非。
　　不知是什么时候，天光已然大亮了。
　　柳墨意低头，忽然看见远处，五百年前记忆力燕惊寒站着的位置，也站着一个青袍人，他心里一动还以为穿越了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