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隔世》卿洛闻

148、第 148 章

　　轩琼尺今日如常的早起，他虽然是改行说书，功夫却不敢落下，早早吊了嗓子，拉了腰腿，方才用了早膳，慢悠悠的往茶馆儿来，时候还早，倒是足可信步闲庭。
　　脑子里已然把今天要说的书又过了一遍，《列国志》第八十一章，文泉隐淮水河畔拒金兵的故事，从头到尾，自是顺畅无渝。
　　要说这《列国志》，是《中原长书》的戏说本子，总体算是规整，早早改了说书人的话本，因这一阵子喜谈战事，轩琼尺特意选了这一本来说，果然座儿们爱听，茶馆儿的上座自然满意。这本子有流传的版子十数种，其中以兰陵公子的这一本脍炙人口，最为流传，只是这一段儿书中弹唱高腔都不少，该说有些难度。
　　然而近来这一百年，世道不古，人心浮躁了，这说书的也都偷懒，弦子不弹，嗓子也不吊，干脆出了个简单的通行版，在轩琼尺看来，这些人，都是糟蹋艺术，对不起祖师爷。
　　至于他轩琼尺，虽然是半路出家，却最不怕唱，只嫌调门不够高，也是存了自诩清高的念头，就要说这兰陵公子的本子，做一做阳春白雪的清高。
　　这书已然这连着说了一个月，都没察觉什么，只是到了今天这一段儿，忽然觉得有些隐喻。
　　只这本子上，有文人评价，前后都是珠玉声声，只有这一段儿，颇为天马行空，很不入流，轩琼尺想到这儿，也有些由于起来，不然今日换了通行本？这年头才一出，就给轩琼尺压了下去，那不是落人口实么？
　　他从不信鬼神，只是今天不知为何，就有些将信将疑的坐立不安起来。
　　正在出神间，外间的小二进来催人，就见他一副懵懂沉思的样子，似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一瞬间竟被晃了眼。
　　轩琼尺见了人来，才回过神来，那小二也是极为激灵的，立时赔笑道：“轩老板在就好了，时辰差不多了，可叫我好找。”
　　轩琼尺方才回过神来，若无其事的向他一点头，那小二眼珠儿一转，十分有眼色的低头哈腰引着路。
　　轩琼尺收敛精神，台上那个精神的轩老板也就立时回来了。
　　今日来了不少客人，轩琼尺站在台上，现实一拱手，顺势拿眼睛向下一扫，不意外，看见了坐在二楼最好位置却一直低调示人的希沐风，匆匆递了个眼神打了招呼，希沐风也往常一样回了个眼神，自是熟稔的很。
　　轩琼尺不论旁时是什么模样，只要站在这太上，便想变了人一般整个人的英气，都集中在还好轩琼尺天生就是该在台前站着的人，信手拿过弦子，灵气就已然灌注双眼之中，慢慢的心神，装得都是座儿和包袱，其它的，统统都仍在了脑后。
　　他清了清嗓子，唱到：
　　峰峦如聚，
　　波涛如怒，
　　山河表里怀关路。
　　望西都，
　　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唱罢，大鼓鼓点儿一动，故事便也娓娓而来。
　　这上回书说道啊，淮水东去，汇聚东海，时逢秋水灌河，正式江湍水急的时候，这自诩为天策神将的燕惊寒，率领金国大军一举就破了函关，正是意气风发，风头最劲，一鼓作气，就压到了怀关。
　　到了怀关一见，这滚滚滔滔水，绝壁千尺城，不由得傻了眼，仰看这高城万里，俯察江流之茂，心下也就犯了难。
　　若是不拿下这城呢？燕惊寒何许人也，狂妄的骨子，骄傲的神，豪言壮语已然撒出去了，这要是拿不下，可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可这怀关，易守难攻，又如何下这城？他心下大鼓，忍不住回头望了跟着自己的兄弟，这帮兄弟，那各个是精兵强将，跟着雁惊寒一路而来，从无败绩，此刻各个眼神中也是中满了笑意的，唉，这风萧萧兮易水寒，燕惊寒却想，跟着我还没过上好日子，就不知有几个能回去呢？
　　手下的兵将不知他心中所想，还嬉皮笑脸的问：“将军，都说入了怀关，就是大片的富庶地方，咱们几时入了，好让兄弟们快活快活。”
　　燕将军一皱眉，沉默不语。
　　兵丁看燕惊寒神色有异，不敢多说，只悻悻的退了去。留燕惊寒这个骑虎难下的，独自伤神。
　　再说这守城的将领，是个后世名不见经传的将军，文泉隐，相传此人是兰陵人士，自幼乡里的神童，元康二十八年连中三元，金銮殿上一鸣惊人，可叫人好生羡慕，传说在不知少年时候，读书至《史籍》，看了项羽本纪，便也立下志气，要做万人敌，学了兵法韬略，虽以文采入仕，却以武将自命，及至镇守怀关，本是小有名气，国之称颂的后辈才俊，这守住怀关虽然是名满天下，后世却不见作为，也是可惜这少年得志。
　　此时，文檀雅站在山顶望江楼上，这二人遥遥一个对视，皆是心中一动。
　　原来这燕惊寒，本就是中原人士，与这文泉隐尚有师兄弟的情谊，二人这一相望，便都认出了对方，别看这燕惊寒已然是一代名将，其实不然，是个面冷心热的，此时胸中澎湃，尽是与文泉隐兄弟一场，心神意乱，如何破城更是毫无头绪了。
　　也是说同人不同命，他二人少年相识，是当年书院之中最出众的二人，文泉隐想要一番功名，燕惊寒想成就一番事业，虽然总是相互叫着劲儿，不能不说不是惺惺相惜，本该说文泉隐顺遂无忧，留在中原，而燕惊寒命途多舛，背井离乡。后来文泉隐连中三元，却也不及当日你来我往的棋逢对手，酣畅淋漓。
　　想来若是燕惊寒不遇家变，或许二人也能一直相争下去，到底造化弄人，没成全这一份无独有偶。只是而今看来，声名鹊起的燕惊寒与虽有小有成就的文泉隐比起来，倒是颇有些玩味，该说一句逆境逼人。
　　不过谁也没想着有朝还有一日，老天有个了文泉隐这一个机会，针尖对上麦芒，就在此地狭路相逢了。
　　此时二人的心境，更改时微妙了，文泉隐打从心底，是羡慕燕惊寒的，那人的才华灵性，虽与自己伯仲，但那份知音稀有，也是无数午夜梦回盼过的他乡再遇，当举酒忘愁，却没想一道淮河，就能纵膈出万里国仇家恨来。谁想得到这无可奈何的希冀，分隔再淮河两盘，竟如同棋分河汉。
　　若说文泉隐是无可奈何，燕惊寒就该是如履薄冰了，他少年背井离乡，拿一份一鸣惊人的决心压在心里，多少才华灵性都葬送于此，而今走到这一步，不能说不是步步为营，殚精竭虑，可若还有心病，就是夜不能寐之时，怕被家乡人戳着脊梁骨，骂一句通敌卖国。
　　燕惊寒花费了这么多年，才到了今日位置，早就回不得头去，可这相见故人，又是相熟知交，不免投鼠忌器，加上这易守难攻之城，那些强压下的情绪不免喷薄而出，自抑难耐。
　　日子一恍惚，就过去五天的光景，这五天之中，大金的兵马兵临城下却迟迟没有动弹，燕惊寒收下的这些人马，不禁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奈何主将不发话，人人不敢有所怨言，可这不耐烦，燕惊寒却看在眼里，也着实令他更加焦头烂额上一些。
　　至于那文泉隐，想来也是算准了这点，分外沉得住气，就是死守不出。倒是每日，他都会在望江亭上抚琴。
　　到得第六日清晨，燕惊寒心境就已然有了些动摇，大抵国家与挚友的煎熬，最让人头萌生退意，悔不当初起来。
　　他独自一人乘着薄雾踱到淮水之畔，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他一抬头，就见了清江雾外，衬托得高处不胜寒的文泉隐。
　　文泉隐与他遥遥对望一会儿，眼神流离，就有千言万语。
　　文泉隐眼中关切似乎在问他：“这些年，过得可好？”
　　燕惊寒不置可否，眼神里有些讥诮。
　　文泉隐复问他：“现在闹成这样，想怎么收场？”
　　燕惊寒微微一笑，：“入主京都，便是收场。”
　　文泉隐摇摇头，苦笑：“昔日匹马去，今驱万乘来，你恨当日累你家破人亡的佞臣，却自己不也一样。”
　　燕惊寒被他直戳了痛处，强撑着色内厉荏：“中原人只道承天启命，却怎知我大金国不是天命所归？”
　　文泉隐神色不避，直直的看着他：“金国蛮夷之地，若是见我鱼米之乡，该如何挥霍，天命承伟，却百姓何辜？”
　　燕惊寒与他对视良久，气势终究还是输了，苦笑：“中原海水群飞，上下沆瀣一气，却又说百姓又有何辜？”
　　文泉隐套头：“纵使不破不立，可卿这一举，就不怕所托非人么？”
　　燕惊寒白了一眼，眼神却变得沉默而忧郁。
　　文泉隐见他这般，心中却似乎有了期许：“你是明白人，何苦做这般明珠暗投之事。”
　　燕惊寒却忽而愤怒：“这些年颠沛流离，难道就这般算了？”
　　文泉隐眼眸轻动：“易若诗肯回头，我，我定然倾尽全力保举你。”
　　燕惊寒却似乎完全没有被文泉隐这服软打动，不可理喻：“世道半边，早就回头无岸，你不知么？”
　　文泉隐相比没经历过燕惊寒挣扎中求生计的命运，没有他孤注一掷的性格，也久更不懂他不肯回头，仍旧道：“我们是好兄弟，为何不能一道呢？”
　　如何一道？燕惊寒忽然绝望起来，世道分隔，自己原以为，还能与他把酒临欢，却原来连着些许原则，都不能相互理解。燕惊寒若是想做二臣，何苦来这大金呢？当即悲从心中起：“你我兄弟一场，却你就当以为自己就是正道么？当局者迷，是燕惊寒有眼无珠，今次让你一程，将这功名送你，只等五百年后，他年隔世，若是能生在同道则罢了，若是不同道，便再看是谁输谁赢。”
　　轩琼尺一拍醒木，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茶馆里要喝的，故障的，瞬间爆发起来，轩琼尺向四周围谢座儿，心里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茶馆儿里的人想来并没有意识到，那五百年的隐喻，仿佛，就是这些年了吧。
　　忽而风雨飘摇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