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隔世》卿洛闻

145、第 145 章

　　那些日子，他日日在乐芝堂帮工，勤勤恳恳，转来的银子，啃着冷馍就这白水也舍不得多吃一口，每个月收的工钱，若是还能有所结余，哪怕是几个铜板，他也会用纸包包上，等有假的时候，绕路去趟戏班子，悄悄放在戏班门前，却始终不敢鼓起勇气，去问一问那个没脸再相见的人。
　　世道无情，或许雪游做得一切都情有可原，只是命运太短暂，许不下一个后来。知道的人安慰他说已经仁至义尽了，可雪游这么多年却依旧无法原谅自己。
　　又过了两年，母亲离开人世，草席荒冢，无处话凄凉。后来，他辞别了白家，带着最后的工钱，和仿佛再也扬不起的头颅，来到了戏班子旧址，人去楼空，只等来了一个小哥，那小哥说，你便是每月都送钱来的常公子吧。
　　公子二字，雪游此时听来，只觉得恍若隔世，京城见过往来公子，才觉得这两个字，自己担不起。
　　那小哥说，班主的姑娘月前就没了，这戏班也就散了，班主回了乡下，只托我将这些给你，他不愿意见你，你收好吧。
　　说罢，将一个粗布包裹递给他，然后看了看曾经的热闹高台，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包里装满了散碎铜版，那上面曾经沾着他夜不能寐的体温，而今都变得冰凉，那一分一毫，都不曾动过，像是一个固执不肯再回来的人，最后的不肯原谅。
　　那天傍晚，下了很大的雨，雪游一个人坐在那荒冢废台对面，想着往昔繁华，想着佳人如梦，嘴里念念的吟着霸王别姬的强调，他好像醉了，又好像没醉。
　　大雨毫不留情的将他笼罩在其中，或许是天若有情，帮他藏起不值得同情的眼泪。
　　忽而一只小奶猫，窜了出来，它不知是找不到妈妈，在大雨中左右为难，忽然见了这孤零零的人，便冲着他喵喵的叫了起来。
　　雪游偏头，红着眼看了看它，那猫似乎看出这人难过，便不在乱叫了，静静的看了看他，终究笨拙的跳上他的手臂，轻轻的用头亲了亲他的脸颊，那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那奶猫那么小，还不及雪游一只手掌大小，他蹭着雪游的脸颊，把躲进雪游怀里去，那温暖，仿佛还贴在他的胸膛上，原来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那戏班的小妮子叫程寻雪，所以这猫就叫了雪团子，雪游收留了那猫，从此与它相依为命。
　　那雪团子之所以戏称为神猫，是因为他救过两个人的命，权九言的命，他常雪踪的命。
　　命运是说不清的东西，后来雪游遇到了恩师，勤修不辍，终究武学过人，医术也精湛起来，成了鬼面的一员，却再也不曾想起，那自命不凡的心比天高，成了京城之中，也会被仰望的人，可当他再回首心里那片柔情的时候，都仿佛一场无助时刻，脆弱的噩梦。
　　这么多年，鬼面总有个排行，依靠每三个月的一场比试，他从未参加过，不是因为真的不如谁，而是没有那个争强好胜的心气。
　　此行前来的时候，鬼面的大哥莲杀对自己说，萧祁是他认定的主子，要自己不妨也图谋一些，借着这个机会，开一开仕途。
　　自己当时抱着猫，不懈道：“大哥，要仕途做什么，独善其身万事衰，何须千古名不朽呢。”他早就习惯沉沦了，勤修不辍，不过是为了短暂的忘记那些，而一颗心，却早就死了，不再敢给任何人承诺，活着的不过是空荡荡的躯壳。
　　可为什么十年生死两茫茫，以为有了家财万贯，妙手回春，盖世武功的人，却连一只心爱的小猫都保护不住呢？
　　这样的命，留着有什么用？他宁愿死去的是愚蠢无能的自己，而不是那只聪明灵巧的猫。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雪游抬起头，见了是江鸿，正想推开，就见惊鸿合着楼下的乐器班，念着霸王别姬里虞姬的词，道：“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
　　雪游木然的看着他，完全没有心情搭理他。
　　江鸿自顾自的跳过霸王的念白，继续自顾自的演着独角戏，念道：“大王啊！”然后亮开嗓子唱起来：“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江鸿的声色清亮细腻，神态身段儿，无一不拿捏的恰到好处，倒似浑然天成的虞美人，除了没化妆没带头面，实在挑不出一点儿不足。
　　他向雪游伸出手来，静静的看他，雪游愣了愣，小心的把猫尸放在一旁，站起身来，与他在高低不平的房顶走了起来。
　　这房顶的瓦片有些年头，他二人在上面来去，却也信步闲庭，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江鸿的虞姬捏着兰花指，指向雪游背后的万家灯火，面上仓皇，眼神中凄苦，似乎有眼泪在打转，十分入戏道：“汉兵，他，他，他，他杀进来了！”
　　雪游的项羽回身去看，却远没有江鸿那般投入，只是合着拍子念道：“待孤看来。”
　　江鸿虚拿着架子，从雪游的腰上一抽，将那莫须有的剑向脖子上一抹。
　　雪游卡着鼓点回头，二人配合的天衣无缝，也不知走过多少场，念道：“啊！这……”
　　江鸿毫无顾忌的倒了下去，这势头，似乎毫不在意若是没人拉他一把，自己就要摔下房去。
　　雪游自然而然伸手一揽，拉住他，这时候二人面面相视，目光撞在一起，雪游眼中是空落落一片微茫，江鸿眼里却有破釜沉舟的满足。
　　若是有人去过长安城，听过雅音阁的《霸王别姬》，应该能惊讶异常，竟然他乡遇故知。
　　雪游心中似乎有所触动，并不是第一次跟他合作此段，却从没这样仿佛被人看穿了。他别过头去，拉起江鸿，坐在房脊上，不言不语。
　　江鸿并不怎么在意，似乎毫无知觉的与他并肩坐下，说了一句戏词外的，道：“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雪游看了看他，用挑不起的眉毛掩饰严重波澜。
　　江鸿却忽然受气了那一副不着四六的纨绔劲儿，正色问他：“读了那么多书，练了那么多年武，大小事情都是你跟羽刻做谋策，明明什么都会，却为什么装糊涂呢？”
　　他的目光太过灼灼，雪游似乎有些畏惧这样的目光，低头不肯看他。
　　江鸿却不放过他，道：“众人皆醉我独醒么？连一只猫都保护不了，还要继续这样下去么？”
　　雪游被江鸿戳中了心事，心中震动，却不肯示弱，咬牙道：“关你何事。”
　　江鸿哼了一声，也不看他，起身绕到猫尸旁边，轻笑道:“雪团儿啊雪团儿，怎么不跟着哥哥，哥哥对你不好么？跟着你那个没出息的主人做什么，你这般对他，他却只会做缩头乌龟。”
　　雪游回头瞪他一眼，眼角却已然红了。
　　“诶，我说……”江鸿抬了抬下巴，面上却有些寂寥：“把雪团子好好安葬了吧，你皮糙肉厚的，在这房顶冻着雪团儿算什么。”
　　雪游到底听进去了。他小心翼翼的捧起雪团子，也不等江鸿，率先跳了下去。
　　江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到底追了上去，隔着几步叫住他。
　　雪游不耐烦的站住，却没有回头。
　　江鸿道：“你真的不考虑下么？”
　　“什么？”雪游下意识开口。
　　江鸿道：“你还要这样下去么？失去的还不够多么？”
　　雪游空洞着眼神，若有所思，那难道：“是啊，就这么下去了么。”
　　忽然像被抽取了脊梁骨一般软倒下来，江鸿无奈，默默的坐在一边，等着他回过神来。
　　明明躲过了正月，却竟然倒春寒起来，还下了场细雪。
　　但是对萧祁来说，虽然焦头烂额的发现自己的布防并没有那么固若金汤，是以不得已铁腕来拯救，而在不幸之中，却得了以为虽然别扭，却总有过人见识的良谋常雪踪，堪为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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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百草枯是一种农药，致死率几乎百分之百，国家已然禁用，请远离。生命诚可贵，实在想赌气自杀不要喝农药，推荐使用维生素B2……（我够了……）
霸王别姬的词取自京剧《霸王别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