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7、第 127 章 ...

  •   塞北孤城一夜落雪,饶是这般,城中仅存的居民们还是勉强城出些过年的味道,街角那个破了的红灯笼用草纸勉强堵住漏洞,孤零零的挂在街角,算是为新年压阵,这点儿欢快,还没到子时便已然支撑不住了,只好偃旗息鼓起来。
      身先士卒守卫的柳墨意,把自己的轮值定在今晚,是以注定孤寂的坐在高墙之上,天空一片黯淡,既没有烟火点亮,也没有一钩明月,能让他借来舒一舒怀。
      谁知道敌人会什么时候来?他不敢想,也不希望,却不能放松一丝一毫,那些不可知神透着寒意,仿佛一根丝线,在脑中拉长,长的延伸到了某个远方,也不知那人好不好,那人最爱热闹,这时候是不是应该吃完了饺子,吵着闹着要出去放鞭炮呢?他可要小心一些,被让鞭炮伤着了,也别太晚回来,夜深了,可就累了。
      旁边的兵士也不知道柳将军在想什么,方才还眉头紧锁,眼神坚毅,而今忽面色就无比温柔。
      柳墨意从袖口掏出一支长箫来,那是他过来时顺手用一支新折断的竹子上削的,竹子韧性虽好,却也宁折不弯,那几天连着狂风暴雨,折一枝没能挺过,等雨过天晴的时候,柳墨意一低头,就看到了折了一枝,不知怎么起了爱怜的心思,便削了这一枝。
      可惜,江南水土养人,与这便将是比不得,竹箫到了这里,已然裂了几道,本来柳墨意对这音律之事,就稀松平常的很,称不上天赋,之事偏偏命里劫数,遇到的各个都是这样风雅之士,才耳读目染了几分勉做附庸,这样一来,这竹箫除了本来就有的音准偏颇之外,还更落了个沙哑难堪,可没想到,这么个画蛇添足的东西,倒成了这时候,能够聊以抒怀的寄托。柳墨意自嘲的笑笑,将长箫放在嘴边,学着记忆里文檀雅的样子,吹了个调子。
      这调子吹得荒腔走板,沙哑还是不是就破音的调子被西风卷着吹散,颇有一副孤魂野鬼的意味,让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终于颇有些不甘心的停下了调子,看着那裂缝的长箫一脸无可奈何。
      想了想,柳墨意将长箫放在一旁,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小心翼翼的打开,看着里面那片风干过的叶子,还有叶子上精细的佛祖图样。却不敢伸出手去触碰,只用眼神演着细细笔触,恣情描摹,那些精致的线条,比叶脉还要细腻几分,均匀流畅,曲折百转,一气呵成,细而不断,让人忍不住猜想,那作画之人,是如何屏住呼吸,凑在近前,目无全牛,又该是如何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笔甚微,终究以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
      就这时候,身后有人走得近了,响动立时惊了一支沉浸在柔情似水中的柳墨意,他慌忙回头,神色显得有些尴尬。
      还好,来得是李牧之。
      李牧之看到自己吓了人一跳,倒是觉得奇怪,问他:“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柳墨意连忙起身,给李牧之让了个地方,再一起坐下。
      这举动让李牧之颇为不好意思,他这尴尬的老将军还真没什么人这样跟他客气过,更不用说这位新来不久,就居于自己之上的青年将军。
      柳墨意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总记得这人与自己的师徒情谊,尽管面前的人早已不识得自己,甚至忘川水浣尽了前世的渊源,若说剩下的,不过是自己的那一点执念。
      柳墨意百感交集,微笑道:“不过是想起故人罢了。”
      李牧之用眼神点了点那盒子,问道:“这是你那故人给你的?”
      柳墨意有些不好意思,本能的想收起盒子,却又觉得有些做作,犹豫片刻,还是没收起来,浅浅在脸上划出一道寂寥,道:“是啊,睹物思人。”
      李牧之见他如此坦承,哈哈大笑道:“真羡慕你们年轻人,我三十时候还能挂念家中老母,而今,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人真不会说话,莫名其妙说了个酸溜溜的不说,还让别人不知道怎么答好,宽慰的话不好说,称赞的话不合适,别人本就在心思低落,难道还要因你一句话先去讨好你么?虽然知道他不是有意为之,可若是久了,谁也不想跟他多闲聊杂事,若是换了旁人,柳墨意恐怕也不愿意多跟他说话,可偏偏是他那个有一说一,从不知道考虑别人感受的师傅,养他长大,教他本领,这些情义的偏向,就抵消了这些小小的不足。
      柳墨意道:“这军营之中,都是同袍兄弟,都是亲人,怎么说没有呢。”
      柳墨意的本意是想说他还有自己这个徒弟,可这不能说那不敢说的,最后,就成了这一句莫名的官腔,李牧之虽不解其意,却也没角儿这句是应付,反而爽朗笑道:“柳将军说的是,是老朽目光狭窄了,与这么多兄弟一处,苦也是甜的。”
      这话说的算不上油滑,以为用不出那么多文绉绉之乎者也,却说得真诚,柳墨意知道,他不是虚与委蛇,而是真的心胸宽广。
      柳墨意低头笑笑,略略掩饰自己方才没说出口的话,和话中的深意。
      李牧之问他:“方才你吹得曲子,也是因为那人么?”
      柳墨意点点头,方才那糟糕的曲子,都叫他听了去,想想那呕哑嘲哳,不觉又有些尴尬,勉强道:“就是吹得不好,让将军见笑了。”
      李牧之似乎没有察觉,反而也不好意思起来,微微红了脸,抓了抓头道:“我没什么音律天赋,也听不出好坏。”
      柳墨意被他的质朴和逗笑了,仿佛自己方才的尴尬也都化解了干净,无可奈何道:“碰巧在下也实在没什么音律天赋,恐怕是小时候受师傅影响,就算后来交了不少精通音律的朋友,也感化不来我这没天赋的木头。”
      李牧之也笑,却不知柳墨意这鬼使神差提到的师傅,正是自己。
      半晌,二人做了一会儿,李牧之看柳墨意还拿着那盒子,便好心提醒道:“这盒子是珍贵信物,你可收好。”
      柳墨意点了点头,眷恋的看了一眼,又复小心翼翼的将盒子合上,揣回怀中。
      李牧之问他:“送你这东西的人,也是精通音律么?”
      柳墨意摇摇头,声音却有些沉迷,道:“他倒是不算精通,只是比我强一些,他字写得漂亮,画也画得好,什么手工规划设计园子,也都会一些,我落魄的时候,没少拿着他的画换钱。”
      李牧之是个粗人,大交到的都是底层兵士,多数大字不识,那些文质斌斌的儒将大多够不上级别,见不了几面,更不会愿意搭理他,至于真名士,若硬要说,也就少年时候跟权侯爷说过几句话,听柳墨意提起这样的人,不禁向往道:“画画能赚钱的人,我还都没见过呢。”
      柳墨意低头笑笑:“改日有机会,定让您瞧瞧,就怕您瞧了,就觉得没意思了。”
      老将军笑了笑,却不懂其中的隐秘,只道:“那感情好。”
      柳墨意默默思索,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希沐风的呢,大约是那一年见到顾思画挑纱图的时候吧,只是他也有些苦涩,若是当年,那个主持斗画的不是沈敬衣多好,那样顾思就不会那样,将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沈敬衣吧。
      报君黄金台上意,可以提携玉龙为君死,这道理,柳墨意也明白,造化弄人,这个与他相遇的人,终究将一腔热血抛洒给了别人,确实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黄金台上遇到一番成全,顾思大约是幸运的,也注定了自己的不幸。
      红尘滚滚,有时候就算明知道早已分道扬镳,却仍旧为着当年不经意的一瞬,放下那被牵起的手。
      有时候柳墨意也会思索,天宫受人尊敬的书记官与才华横溢的书画双圣迢迢河汉,或是凡尘落魄将军和身不由己画师红尘相知,当日自己私心作祟的时候,明明害了人,却没有被人怪罪的时候,是不是相濡以沫,就真的不如相忘于江湖。
      李牧之忽然问他,笑:“这人与你关系不错吧,你说他的时候,总是……那个好像很高兴。”
      原来这样明显了么?柳墨意心中一片柔情,又想到自己本就淡泊的这一点点尘缘,既然与希沐风在一起,便也应该知会个高堂,就算这师傅,早已与自己尘缘断尽,又又何妨呢,想了想,他略略低了头,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别有深意的试探道:“我们关系好极了,他是我良人。”
      李牧之听了他这惊世骇俗的话,面色变了几变,好像想说什么,那些话语,却又在说完便抬起头无惧无畏直视自己的柳墨意那镇定的面容中渐渐平静,眼前仿佛只剩下柳墨意灼灼双目,亮的深邃,亮的真挚,世道既然如此辛劳,何必连这一点拖鞋都没有呢,这位久经疆场的老将军终于妥协一般的点了点头,郑重道:“我不会随便与旁人说的。”
      柳墨意带着笑意:“墨意多谢李将军了。”
      李牧之摇摇头:“你们年轻人……”他终究没有说下去,也不知是碍于上下级的关系而不能管,还是缘于看尽沧桑才不想管。
      柳墨意微微一笑,真诚道:“李将军,您与我故去的师傅很像。”
      李牧之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到:“是么?”
      柳墨意趁机袒露心迹,道:“我师傅与您一般脾性,见了您,仿佛就见到了他一般。”
      李牧之见他说的真诚摆摆手,自嘲道:“柳将军说笑了,您师傅若是想我这一般,可调教不出您这样的好徒弟。”
      柳墨意听他这话,话里话外都是无奈,显然也没把自己说的放在心上,心下暗自摇摇头,看见一旁自己刚下的竹箫,掩饰的道:“不然在下再吹一曲?”说完他就有些后悔,自己真是糊涂了,怎么还不嫌丢人。
      李牧之却出人意料的点点头:“好,末将就洗耳恭听了。”
      大年夜中,这二人就坐在冰冷的墙头,吹着朔风,听着实在不怎么入耳的沙哑箫声。也不知是孤寂,还是要在孤寂中寻求一丝温暖。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