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枯苍月》零熵

36、第三十六章

　　百里芜云留月灵在赤连身边自有用意，而他却亲自守着一言不发的周晟。在得知周晟乃是司空夙门徒之时，百里芜云便知道，他无意中钓上一只大鱼。
　　眼前所谓命案，比起十年前赤华山上苍石族灭族一事，根本不值一提。只是若不揭开赤连伤疤，血淋淋的铺在周晟面前，又怎能让他恨不能掏心挖肺，只图补偿赤连？
　　果不其然，周晟从刚刚锥心之痛、焚骨之悔中清醒过来，就岿然跪倒在百里芜云面前，再也不复往日镇定自若之姿，而是有如丧家之犬，只求百里芜云的施舍。
　　他接连磕几个响头，方才闷声开口，“我自知不配求侯爷，只望侯爷能网开一面，只是赤连他实在可怜，万般差错都在周晟身上。”
　　“哦？”百里芜云仰坐在正中，听了这话微微挑眉，声音里却是冷到极致，“你这话的意思，乃是让本候徇私枉法？”
　　“周晟不敢。我知道侯爷向来执法严明。”周晟说道，“只是营中将士已然知晓明日我将被押送都督府候审，何苦又变换他人？周晟只求一死，方能了结一生悔恨。”
　　百里芜云俯身向前，双手置于炭炉之上烘烤，此时碳已烧乏，渺渺泛起白烟混着星点碳灰，却是轻飘飘的落在百里芜云的墨色发丝之上。
　　他将双手翻转，手心向上看了半响，忽然轻轻攥合，笑道：“周校尉曾说，本候断案不过全凭嘴说，翻手覆掌之间便定人生死。莫不是将我比作了地府判官？只是我若真是来此阴曹地府间，行走于人世只为审断对错正反，却也容易了你心愿。你与他皆是有罪，又何必要你求情多此一举？将你俩统统判入十八层地狱就可。”
　　周晟低着头，却觉得百里芜云话里带着一丝笑意，话虽结束，但那一丝笑意却是有如飘渺蚕丝绕在耳上。他抬起头来，就见百里芜云正用如墨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他，虽是一张俊脸，却看得他身上直打寒颤。
　　周晟强定心绪，说道：“天下又怎有绝对的对错？赤连连杀三人确实有错，只是他不过为报灭族之仇，究起错来却在我们。”

　　“灭族之仇？”百里芜云看向远方，问道：“赤连不解你们为何要灭他苍石族，本候也是不解。虽然苍石一族原属沙月族，但已脱离沙月族上百年之久，听他话中之意，甚至连绝大多数沙月族人都不知晓此事。你们又为何要灭他全族？”

　　十五年前的大战，先帝曾下密旨歼灭沙月全族，皆是由军中皇家亲信亲自执行，却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周晟这样刚刚从军之人动手。
　　周晟当年进入赤华山中，遇到苍石族，不久就被司空夙亲自保举入伍，两年之后再次回到赤华山杀光了赤连的族人，之后便是节节高升，直任左军都督府的司募都督。
　　这样看来，这赤华山中，苍石族内，定然有何秘密所在。
　　“我曾猜想，莫非是司空夙也想要这苍石族的神药。”百里芜云没有等到周晟的答案，接着说道：“细细想来却也经不住推敲。一是司空夙要此物有何用？他若想杀人还需此般手段？二是你虽见过苍石族人，却未必知道这神药，要不然李木他们三人死了，你也不会无动于衷。难道说，你也想要他们三个死？怕是赤连替你做了事情，还要再背这死罪。”
　　“不是的……”周晟默默念叨，却是还不松口，让百里芜云如愿知晓此间密事。
　　百里芜云却是不急，心道看来戳在周晟心上的口子却还是不够深，让他还能忍耐顾及，便接着说道：“想来赤连每日活在煎熬之中，虽是报了灭族之仇也不愿再活。这也却正好，他一死你不正可脱身？不用再日日念着，有人对你有何等扒皮嚼骨之恨。”
　　“百里侯爷！”周晟终是熬不住，泪如雨下，虽是堂堂男子但也终熬不过心中悔恨愧疚，他向前跪爬两步，将头深深埋在地上，说道：“还望侯爷能赦赤连之罪，周晟愿意替他顶罪。”
　　“我已是第三遍说这话了：你的罪，不是我定的。”百里芜云手放在椅子扶手上，食指慢慢敲了起来，声音虽轻却似敲在周晟头骨之上，直震得他冷汗直下。
　　百里芜云敲够了，一把抓住扶手，似是想通了什么，语气也平缓了许多，“你的罪，只有赤连能定。既然他穿那一身红衣，要给你投毒后与你同死，想来也算是定下你的罪。既然如此，你们二人一个已下罪书、另一个已然领罪，本候又何不成人之美？”
　　“多谢侯爷！多谢侯爷！”周晟又是几乎喜极而泣。有人为脱罪恨不得用尽手段，但周晟却为了能为赤连顶罪欣喜若狂。

　　“你先不必谢我。”百里芜云正色道，“若是将赤连提交都督府审问，定能牵扯出当年你们入山灭苍石族的旧事。但若是你去，自然对此事守口如瓶。本候又怎会做如此吃亏的买卖？”
　　周晟心中默念三声愧对恩师，才说道：“侯爷想知道的事情，周晟自然不会隐瞒。”
　　百里芜云终是露出舒心一笑，便直捣黄龙，“你们到底想从苍石族处寻得何物？”

　　月灵从赤连那里离开，就躲在了百里芜云帐外偷听。刚听到重要之处，就被脚步声打断了。他转头一看原来是被他弄晕的陆将冶，正步伐虚晃眼光迷离的走向营帐。他心道不妙，便闪身躲进旁边的草垛之后。
　　他们来这几日功夫，天气却越来越冷，晚上说话都能见到白色哈气。
　　这陆将冶几次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揉揉眼睛转身折返。却见孟止涯适时出现，将一件粗重皮袄披在陆将冶的身上，颇为温柔的说道，“你中了迷药，刚刚睡醒怎就自己出来了？衣服也不多穿一件，就不怕着凉？”
　　陆将冶却还是犯迷糊，见了孟止涯甚是高兴，虽然耳边听着他的声音，却脑内一片浆糊，分辨不清他是责怪还是关心。陆将冶中了月灵的迷香却像喝了烈酒，此时仿若孩童一般，一把就将孟止涯抱住，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比他高了半头、又壮实许多。
　　孟止涯被他紧紧勒住，只觉得气都喘不舒服，却也不与他计较，腾出手来摸摸陆将冶的耳朵，像是哄弄孩子般说道，“元宝听话，松开手我带你回房歇着。”
　　说完“元宝”二字，孟止涯却是止不住的心脏碰碰跳动。他多少次也想像当归那般唤陆将冶小名“元宝”，却自知身份与他们不同，万分不该毫无芥蒂的接近。
　　原来这么简单的二字，说出来却是如此亲近温暖。
　　“我不要，我要找止涯。”陆将冶抱紧孟止涯，一颗大头在他脖子上使劲蹭弄，嘴上依然孩子气的说道，“止涯衣服穿的少，我要去给他送衣服。”
　　白色的哈气全都喷到了孟止涯的脖子上，弄得他心中一阵悸动，他吞咽了许久口水，才低下下头去又哄道，“好，我带你去找止涯，你乖乖跟我走。”
　　陆将冶醒着的时候好骗，迷糊之时更是好哄，听了要带他去寻孟止涯，便满意的笑笑继续搂着孟止涯走了。孟止涯一边扶着他，一边仰起头似是寻找什么，却被陆将冶一拉，便轻笑了声低头看路去了.

　　月灵看他二人如此亲热，心里不禁嫉妒，自己倒贴了百里芜云如此之久，都不见他对自己有过好脸色。最亲近一次，不过用指头夹了自己嘴唇，下次直接用嘴来夹岂不省事？
　　月灵忍不住在脑中幻想：百里芜云单手扶住他的头，一脸冷漠之色，却是最终无可奈何道，“拿你没办法，若是只有此方能表我真心，就如了你愿。”
　　接着那一双凤目微微闭上，粉色薄唇慢慢向自己靠近……
　　月灵刚伸出嘴唇回应，就听得远处“啪啪”几声，吓得他差点跳了起来。四下寻找片刻，却见军营边上，黄老板正手舞足蹈的从地上捡起一团，似是什么大鸟，还仍在挣扎。
　　月灵心想这鸟怕是活不过今夜，黄老鳖不愧真心信奉黄大仙，专爱吃这些野鸟家禽，且与他的大仙黄鼠狼一样，从不爱走正道，必是偷摸得来的方才吃得放心。月灵心里冷哼一声，却是从草垛之后走出来，想去分一只鸟翅。
　　谁知他虽脚步轻巧，却是刚一出来就被百里芜云抓了个正着。月灵只觉一只手掌一下抓住了他的肩头，他不用转身就知是百里芜云，如他那般冷淡气息，实在难见。月灵被百里芜云抓住，索性身上松力，一下倒在了百里芜云身上。

　　月灵不过十几岁年纪，百里芜云却是早已快二十过半，比月灵高了快要一头，此时月灵一倒，却正好窝进百里芜云的怀中。百里芜云知他又要尽逞无赖之能，想要将他震开，就觉怀中之人微微颤动，似是忍声啜泣。
　　百里芜云心中微讶，左手却是犹豫片刻就搭在月灵肩上，将他扶起。只见月灵一张白嫩脸庞，此时在月光之下更似雪色，一双宝石般的黑色眼睛中尽是泪水，甚至有些泪珠已弃眼眶而去，垂落在百里芜云的手上。
　　那泪珠烫的百里芜云一惊，不知自己是何时伸出了手，到了月灵身前想要帮他擦泪。
　　此时月灵默不作声的悲恸哭泣，却引得百里芜云心角一处开裂，似是看到那年也是这样一双眼睛，满是无可言语的痛苦，自己却是无能为力。
　　百里芜云收敛多年的哀愁情感，几乎要被月灵双手亲自掏出，他望向天上银月，虽只有一半，却依然照亮了这眼前一切。
　　不过镜中花水中月，将那镜子敲碎、潭水抽干，又如何能搅动百里芜云的心？
　　他终是将那哀痛又压回心中，问道：“你为何落泪？莫不是……”
　　百里芜云眼色瞬间凌厉起来，竟然被他悲痛所染，猜不到月灵竟然如此大胆。
　　“赤连何在？”百里芜云想要压低声音，却是几乎失控。
　　月灵心知百里芜云必然发怒，收敛哭声才说道，“他说想要一个人呆一会，我再进去就见他已倒在地上，没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