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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六回 番薯 ...

  •   【朔风雪围炉品朱薯,烂泥淖争语论白洁】

      话说这日大雪纷纷,容平和灵窍正围在炉边,外边的小丫头忽掀起帘子,道:“林姑娘来了。”说话间,黛玉已摇摇的进来了,停在门内,素心正上前替他摘那大红羽缎斗篷。

      容平笑道:“下雪天冷,怎么这会儿来了?你和宝玉在那边屋子里坐着不好?”

      黛玉道:“我为什么要和他坐着?宝玉去看宝姐姐了,多我一个反而嫌闹,我就喜欢你这里清净。”说着,往里面来,一边问道:“容姐姐你们围在炉边做什么?莫非是围炉夜话吗?”

      容平笑道:“我们都是俗人,围炉也不过寻写吃食罢,这会儿还早着呢,只能说些白日梦话了。”又起身迎道:“你才从外面进来,外面冰天雪地正冷,里面炉火暖气过旺,忽冷忽热反要添病,我们就在外间榻上坐罢。”一边命灵窍取了手炉来,往里面添了两块梅花香饼。

      黛玉接过,乃是一个浮云纹鎏金梅花炉,饰素而精,錾刻云海波涛大气磅礴,实不似闺阁之物——正是容平旧日用的,炉火正温。黛玉笑道:“难为姐姐为我费心。”便在外间榻上坐了,向里面看了一眼,见灵窍拿簪子拨弄炭火,问道:“不见锅碗,莫非是在炭火煨烤?”

      正说着,忽又脚步匆匆,只见一人掀帘进来,披着大红猩毡斗笠,在门口抖雪,一边笑道:“严妹妹在烤什么?”原来是宝玉。

      黛玉道:“你不陪着宝姐姐,怎么就回来了?”

      宝玉道:“宝姐姐本在病中,和我多说两句话就乏了,可见病中应当静养休息才是,我再叨扰下去,就不是去探病,反是去添病的。我回头就没见着你,想是到严妹妹这儿来了,果真如此。”又缠着容平问道:“严妹妹,方才你们说在烤什么?我似是闻到香味。”

      容平笑道:“都说你是古今一等聪明的,你来猜猜,猜不着,可没有你的了。”

      宝玉瞧见灵窍在里间拨炭火,模糊的几个黑乎乎土块样的东西,翻弄间已有甜腻焦香飘溢而出。宝玉道:“这般裹着泥烤的,除了一道叫花鸡,我再想不到别的了——闻着味道却不是荤腥之类。”

      灵窍用簪子一拨,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捞在袖子里,火燎的滚烫,灵窍却不放下,只拿两只手来回捯。宝玉忙道:“快别烫着了!放下凉会儿罢。”

      灵窍笑道:“这是我小时候吃惯的,就是要热着才好吃。”

      宝玉忙问道:“这是何物?瞧起来倒像是块泥巴。”

      容平笑道:“无怪你们不知,这原是吕宋那边来的,名为朱薯,又叫番薯,价贱易活,后来经儒商陈振龙等人陆续引进福建,引种次年闽中大旱,福建巡抚晓谕八闽各县广为栽植,短短月余番薯丰收,乡民活于薯者十之七八,饥民足以果腹,灾年不曾为荒。”【注1】

      黛玉合掌道:“真真难为,我见书上但凡说到大荒大旱,每每都是饥民遍野,幸有朱薯一物——我们竟不知,真是孤陋寡闻了。”

      宝玉道:“既有这么个好东西,为何我们都不曾听过?”

      容平道:“朱薯好种,却是海外之物,无人认识,若非当初福建大旱,连八闽一带都种不上呢。再者江南乃是鱼米富饶之乡,朱薯非粮非果,价又轻贱,种他岂非多余?是以朱薯只在闽南以至澎湖一带,再往北便没有了。”

      黛玉冷笑道:“恐是以其不能为利耳。”

      容平点头赞道:“林妹妹聪慧。”

      宝玉一时不明两人所言,待问时,灵窍托了盘子过来,盘内三个小碗,里面正是去了皮的朱薯,热气腾腾,外皮虽烤的焦黄,内里却濡软甜香,宝玉食指大动,奈何只有一小盅。

      容平笑道:“尝尝也就罢了,朱薯不易克化,多食易致中满壅气。”话还未了,灵窍已从炉子里拨出了另一个,道:“我皮糙肉厚惯了,剩这一个就赏给我吧。”

      容平笑道:“你再贪嘴,也是要积食的。”

      宝玉道:“灵窍,你这冰雪聪明的女儿家说什么皮糙肉厚,那我这样的浊物岂不是不可见人,都要羞愧死了?”

      灵窍问道:“什么清物浊物?”

      宝玉便把一番“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说辞又拿了出来,只言园外的皑皑白雪,都叫泥土污脏了。灵窍听罢,冷笑道:“都说宝二爷聪明,怎么这一点都看不出来?难道泥地里沤了肥水,你就要嫌他污浊,看不见长在其上的五谷?没这污泥,全天下万万黔首都不得存活,你还能安坐在这里嫌他哩!”

      宝玉不知何处惹了灵窍,忙低声赔罪,灵窍只做不理,道:“是我疏忽,宝二爷金贵,那里见过水田里的庄稼?”

      容平把话截下,斥道:“还不闭嘴!有吃的还拦不住你,只顾叽叽喳喳!”又向宝玉道:“灵窍原是闽南人,八闽一地视土地如神祗,宝玉你只说泥土浊臭,恰恰好撞在灵窍怒头上呢!”【注2】

      宝玉这才恍然大悟,忙施礼作揖,道:“原是我的不是,我原先不知道,如今知道,决计再不说了。”

      灵窍避不受礼,道:“奴婢也是那浊臭地里出来的,当不得宝二爷的礼。”

      宝玉急的又要赌咒发誓,素心捧了茶来,道:“宝二爷别理他,他仗着宝二爷和姑娘宽厚,倒是越发骄纵了。”

      宝玉恐素心斥责灵窍,忙道:“原是我说错话了,素心姐姐别怪。”

      灵窍抹着眼,道:“素心姐姐说的是。因我想着先生为国为民,把番薯传入海内,又亲自下地教民,辛苦操劳,不为人知也就罢了,那些小人还视他为低贱商贾,如那泥土一般,旁人所食所赏的禾谷花苗莫不生长其上,受其恩惠,旁人非但不感其恩,反嫌那泥土污脏鄙陋——我一时伤感,不择言语,迁怒了宝二爷,还望赎罪才是。”

      宝玉道:“我却恐你生气,如此便好了。你所言的先生,莫非是严妹妹方才说的,传番薯入闽南的陈振龙?”灵窍点头道是,宝玉问道:“此人有救世的大功,缘何无名?”

      灵窍待说话,两手方才捞了烤番薯,又摸上眼睛,摸了两眼的灰,容平抬眼见了,登时哭笑不得,忙命他去梳洗,打发下去,容平才道:“若逢治世,此等功勋自当永世流传,偏他生于前朝末年,纲纪败乱,福建巡抚金学曾为之请功,奏章尚未上达,金学曾却因他事遭弹劾罢归,其后先帝受天明命,新朝百废待兴,日不暇给,兼之陈、金二人俱已作古,此事渐渐反被遗忘了。”【注3】

      宝玉愤然,道:“若我为官,定要为他请功扬名,可恨那些蠹虫,一味的追名逐利,反让德行埋没。”

      容平长揖一礼,笑道:“如此,容平便代八闽父老谢过宝哥哥了。”

      宝玉臊的满脸通红,忙道:“严妹妹何苦取笑我?此实为戏言,读书一事我是避犹不及,若非父亲时常要我念书,我连四书之外都要烧了的,那里还会赶上去,往那名利场中染一身荤腥?”

      容平道:“你只道远远避开方能不染尘埃,却不知出淤泥而不染才更秉性难得,出世法要,何如一番入世历练?”

      宝玉听这一席话,忽觉如雷贯耳,晴天霹雳,不由怔了,痴痴的恍然不知身在何处,一时袭人来唤他,宝玉也不言语,也不着斗笠,径自离去,慌的袭人连忙拿斗篷追去,此去不提。

      这厢宝玉拿起脚来走了,留的屋内容平和黛玉二人静默无语,黛玉恐容平深觉怠慢,心有不悦,忙道:“你不知他,提起仕途经济就是要恼的,他惯例如此,不是针对于你。”

      容平笑道:“我不曾生气。”又见外面雪停了,遂起身送黛玉出门,嘱咐素心把人送到,方才回屋,因看着灵窍发笑,道:“你今日怎又和宝玉闹上了?”

      灵窍低声道:“我只为主子不平,不意却迁怒了,这次是我的错,不需姑娘再教训。”

      容平笑道:“我又不图名利,让人知道才不好呢。八闽安稳,陈世元传番薯入胶东,不出几年,胶东之灾也不足为患,日后兄长克继大统,海晏河清,当成盛世。”

      灵窍道:“陈先生福延子孙,陈世元少不得嘉奖,主子的辛劳却是无一人知晓,灵窍心有不甘。”

      容平道:“我所做的不过出于本心,也不值什么,日后诸事清明,我才好卸了重任,游山玩水,不妄此生罢了。”

      灵窍道:“主子也不过和那宝玉一般大,就说此生的事?”又道:“那宝二爷真真一副痴顽模样。”

      容平笑到:“宝玉本性执拗,却是赤子之心,总好过那些沉浮官场移坏本性之人,生出两面,虽在言笑,浩然巾里却藏另一面孔。”说着,便想起贾雨村来,因问道:“金陵省知府贾化现如何?”【注4】

      灵窍道:“皆呈于大公子了,主子欲问,我再让他们传过来?”

      容平摇手道:“罢了,既交付兄长,我还安心养病,不管这些了。”

      有道是:

      说泥淖不觉身陷泥淖,出红尘何如深入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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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六回 番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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