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是鹿

4、第四章 情起

　　[第四章]

　　简直是晴天霹雳。
　　杨筝见到魏云意，如坠冰窟。
　　——魏君行的弟弟怎么会是他？他善良乖顺？他性情温和？不，他是欺骗了全长安人的花心薄情郎！
　　她大受震撼的心原上风狂雨疾，当下整个人惊怒交加，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魏君行见她脸色不好，也曾细心关切。
　　魏云意在侧，悠悠转眸望来，一双眼分明清冷如刀。
　　杨筝似惊弓之鸟，脸上更白：“我……我近日微有倦意。”
　　魏君行说：“那你先去睡会儿。今日云意归家，当为他接风洗尘，等酒菜准备好了，我让胭脂去叫醒你。”
　　“不……”
　　“怎么了？”
　　“我，我困倦得厉害，不想半道再起来。”
　　魏君行感到疑惑，不知她为何突然就不舒服起来，正待要问是否需要请大夫来瞧。
　　“兄长。”魏云意拦阻道，他看了一眼杨筝，话说得漂亮又客气，“都已经是一家人了，来日方长，什么时候不能见？不急在今日。嫂嫂请随意。”
　　杨筝避之不及。
　　魏夫人听闻消息，倒是自个儿兴冲冲从别院搬回来了。
　　在给魏云意的接风洗尘宴上，魏夫人没见着杨筝出来，自然又是一番挑剔，眼见着兄长即将不悦，魏云意遂端杯祝酒，将话头打断了。
　　阔别许久的两兄弟，把酒言欢，大有不醉不归之意。
　　魏夫人虽然心中万分偏爱幼子，怎奈一把老骨头不经熬，只得早早歇息去了。
　　霍姨娘也没有继续作陪。

　　夜残更漏。
　　杨筝心绪凌乱，辗转反侧睡不着，她干脆披衣爬起，挑亮了灯，一边缝制那个未完成的香囊，一边等魏君行回来。

　　魏云意的酒量好过魏君行。
　　魏君行喝得眼前灯影摇晃的时候，魏云意还能单手稳稳地斟酒。他狡猾得如同狐狸，知道酒后有真言：“今日席间，娘对嫂嫂屡有微词，兄长总是直言回护，兄长必定是爱极了嫂嫂吧？”
　　“你这真是痴话。不爱她，我为何娶她？”
　　“同我说说你为何选了她，娘说的我不信。”
　　魏夫人说，必是那小门小户的女子心机深沉，一早就贪图魏家的荣华富贵，给你阿兄灌下了好一锅迷魂汤。
　　呵，世上哪有什么迷魂汤？
　　杨筝更加不会有，她倘若能制得这汤，当初就该用来拴住“萧如玉”。
　　魏君行醉眼朦胧，一提新婚妻子，嘴角即咧起大大的笑，他每每想到杨筝，心上真是欢喜得紧：“阿弟，情之所起必要缘由吗？我就是喜欢她呀，见她的第一眼就喜欢。”
　　“她没有很美。”
　　“我的筝儿不美吗？”
　　“起码不如范阳卢氏的女儿美。”
　　魏君行撑着脸摇摇头：“但我不喜欢卢氏。”
　　“看上去，她也不够有趣，不够知书达理。”
　　“她是很有趣的，她认得各种草药，还会做很多东西。”
　　“你认为的‘有趣’只是这样的？”
　　“不然呢？”
　　魏云意说：“论说有趣和知书达理，太原王氏那样的，才算合称。”
　　魏夫人挑选过许多贵家女，在逼魏云意成亲前，她也正儿八经给魏君行说过亲事，眉目最艳是范阳卢氏女，最古灵精怪是太原王氏女。
　　魏云意曾经以为，如他兄长这样的武将，应该会喜欢王氏女。
　　王家的女儿年方十六，是家中幺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生得清丽可人，琴棋书画无一不会，但自小亦是淘气包，来魏府做客那几日，见过长辈后她就自己玩去了，一天一个鬼点子，连带着府里上下都很热闹。
　　“王家小姐固然出众，可惜我也不喜欢。”
　　“权贵门庭不喜，世家小姐不爱，我看你是故意和娘作对罢了。娘越不让你做什么，你就越要做什么。”
　　魏君行迟疑地皱起了眉。
　　魏云意又说：“世上怎会有无缘无故的爱呢？你若为难说不出来，早晚也会轻易厌弃你的筝儿。”
　　他说的像是道理，但更像是歪理。

　　魏君行开始思索过去近两年里发生的事情：“前年春正，你离家半年多了，母亲思念你思念得厉害，央求我去将你找回来。我走过了很多地方，有的人说见过你，但始终没人说得清你去了哪里。后来，我经过了随州，到了柳林镇。”
　　“我住在一间客舍，客舍的主人知道我在寻人，问过了你的样貌，他告诉我说，前阵子有一个姑娘也找到柳林镇来了，也是为寻一个人，但那姑娘要寻的人好像和我有些不同，所以她在柳林镇没待多久就走了。客舍主人说，若我不嫌耽误，可以去芦墟村打听打听。”
　　魏云意默不作声。
　　他知道那姑娘是谁，若非她追到柳林镇，他也不会那么快离开杨筝。
　　——杨筝这个人啊，确如他兄长所言，其实是很有趣的，她的天真烂漫里杂着微微的冷情，十足聪慧也偶尔娇憨。
　　一眼看不透的人，才最有意思，最是有吸引力。
　　本来也没什么的，他错过的佳人很多，只是眼睁睁看着这个没有得手的小美人最后竟成为了他的嫂嫂，朝夕能见，却不再属于自己，就忍不住开始怨恨起那个追到柳林镇来的女人。

　　“初到芦墟村，正是秋日，我走路走得口干舌燥，进到路边的酒馆歇脚，酒馆里却空荡荡，根本没人来招呼我。我听见后院有水声，循着声音去找人，只看到一个姑娘在后院晾晒衣裳。亮晃晃的院落里，秋意渐浓，她背影纤瘦，一个人洗好了许多衣裳，她把那些衣裳晾得平平整整，一双手被井水浸得凉白。”
　　“不知怎地，我当时最先的念头是，如何好让这样娇滴滴的女儿家来做繁重粗活？可我太渴了，还是想讨点水来喝，她没有发觉我，我只好抱歉地出声。她转身来看我的时候，我忽地愣住了，我觉得，我好似在哪里见过她……也许是前世。”
　　魏云意听至此，不由得哂笑：“前世今生，恐是虚妄之言。兄长仅凭这一眼，就认定了她吗？”
　　“我怎么敢。她静言少语，都不与我说话，我说口渴，她去后厨舀了碗水给我，我又说饿了，她就领我到前厅里，端了一碟盐水豆给我。我说我想吃几口热的饭菜，她低下眼想了会儿，抬起眼时对我摇了头。”
　　魏云意记得，他到凤三娘的酒馆时，也是只有杨筝独自在看店，他说他不喝酒，只想吃口饱饭，杨筝就去后厨忙了片刻，片刻后，端来了鸡子羹、拌野菜以及一碗热腾腾的稻花饭。
　　他若无其事地转着半杯残酒，继续往下听。
　　“我还以为她不会说话呢。没过多久，凤三娘回来了，她就告诉凤三娘，店里这位客人想用些饭菜。再之后，她收拾完后院，背上竹篓就出门去了。”
　　“见着筝儿之后，我有些舍不得离开芦墟村。小酒馆的楼上空着几间房，也作为客旅给外人用的，我住了下来。筝儿和凤三娘住在后院，后院的小门同隔壁的药庐相连，从不落锁，起初我颇为不解，后来才发现隔壁药庐的年轻人是凤三娘的关门弟子。凤三娘会医病，也会酿酒，筝儿酿酒的手艺就是跟她学的。”
　　“我不再急着满世界去寻你了，住在那个小村子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安宁。筝儿只当我是普通的过客，不多加理会，每日都忙着她自己的事，采药、酿酒、在酒馆里打杂、替她的师兄照看病患……她什么也没给我，连笑容也吝啬，但她本身的存在，就是对我过往半生的最大慰藉。”

　　魏君行絮语不休，他再说至了掉到崖底的那个夜晚，月色是从未有过的澄透，更把他整个人的心怀照得坦荡，于是他大胆示爱，杨筝那时只问了他一句，你会不会骗我。
　　魏云意讶然，既而绽露一丝苦笑：“你会不会，骗她……”
　　“你何曾想得到，遇上这般好的姑娘，竟还有人能做出负心薄幸的事来！”
　　“哦？”
　　相遇相知到喜结连理，什么都很好，任何遗憾都是微不足道的。
　　唯独提到“萧如玉”，魏君行即觉愤恼憎恨，永不可原谅：“那个男人招惹了无数的桃花债，他却还有脸来招惹筝儿！他践踏了筝儿的真心，更给她留下了无穷的麻烦，那些女子因爱成痴成狂，知道他来过芦墟、短暂地和筝儿在一起过，她们便觉得是筝儿抢走了她们的情郎，一个个找上门来，极尽逼迫和羞辱的手段！”
　　是么？她们，居然，都去过芦墟村了……
　　魏云意沉下眼，目光冷锐，他不觉握紧了酒杯。
　　过得片刻，伴着清浅的一声笑，他慢慢松开了手，取过酒壶继续为彼此添酒。
　　“你就不想感谢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吗？如果不是他不珍惜，没准你就遇不到杨筝了。”他故意这么说。
　　魏君行愣怔了好半晌。
　　“若他可以珍惜……”
　　“若他可以珍惜，我的错过又有什么可惜？”
　　魏云意心弦震响，他不觉抬眼望他的兄长。
　　淡柔的烛火光辉之下，那浓丽多情的眼底分明涌起了一层薄泪，摇摇似星光欲坠。
　　“她从不与那些女子争执，无论她们说出多么难听的话。”
　　“我不想看见她受委屈，被无端地指责。难道她不是受害者吗？”
　　“阿弟……我真的，不想看见她哭，不想看见她流那样多的眼泪。”
　　魏云意听着听着，神思逐渐飘远。
　　在离开随州后，他在大雨里赶了几天的路，那时一心想着速速远离柳林镇、远离随州，因此绵绵雨水阻拦路途只觉恼人，他根本没想过，他一走了之，杨筝会怎么样。
　　原来，为着“萧如玉”的薄情，为着“他”的始乱终弃，杨筝流过很多很多的眼泪，或许他在道中经历的每一场雨，俱是她的眼泪所化……
　　深情难堪，转瞬辜负。
　　有些事，细思不得，胸口唯觉沉抑得慌。
　　他于怅惘中端起斟满的酒杯敬道：“兄长，贺你新婚，今夜就不醉不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