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是鹿

5、第五章 百口莫辩

　　[第五章]

　　沉沉的夜，门被推开了。
　　杨筝连忙起身相迎，却陡然见到走进房内来的是魏云意，在吓得花容失色之际，她亦看见魏云意半扶半扛在肩头之人。
　　哪里还顾得上怕？
　　一番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将饮醉不省人事的魏君行脱去外袍、鞋袜，妥当地安置下了，杨筝看他脸上红热，急去拧了帕子来给他擦脸。
　　魏君行说，初见时，但见她一双手被井水湃得凉白，不禁顿生怜惜。
　　魏云意瞧杨筝那样殷勤地照顾别人，胸臆里烧起一股无名火来，他突然擒住杨筝握帕子的手，将她扯到自己身前。
　　杨筝不耐烦，匆匆挣脱，转身再去为魏君行擦拭面颊。
　　魏云意终于动气，他强行抓住她胳膊，用力拉开了她，他故意挡在榻前，使得她离魏君行远远的。点漆的眸子逼视她：“你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没有。”
　　“他醉了，醉过去以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你有话大可直说，譬如……倾诉你对我的相思之苦。”
　　杨筝像瞬间被人甩下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脸上血红。
　　她觉得他非常无耻：“我没有任何话要对你说！”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挑起狭长飞扬的眼，更近一步贴向她：“是吗？那你可真是无情。”
　　“你有脸指责我无情？！”
　　“杨筝，我是很想你的。”
　　“……”
　　“但我千料万料，料不到你做得这么绝。瞧瞧，你竟费尽心思找到长安来了，还故意嫁给了我兄长。”
　　“我没有！”
　　“事实摆在眼前，什么没有？你何必这样刺我，找到我家门庭，等在此处就是了，我迟早会回来，你完全不用这般负气行事。”
　　杨筝气得发抖，他在颠倒黑白。

　　在随州的日子，都到了哪怕触动关于“萧如玉”的一丝一毫回忆已觉万分负累的地步，甘愿抛下随州的一切，就是为了远离此刻眼前这个魔星！怎奈阴差阳错，反而踏进了他的家门，老天真是惯会愚弄人……
　　杨筝咬牙切齿：“魏云意，你别发疯了。”
　　“兄长倘若知道你是为与我赌气而嫁给他，定然十分难过。”
　　“我起先并不知晓你们是亲兄弟！”
　　“听听，这话说出来谁信？我们兄弟两个，样貌足有五分相似啊。”
　　“……”
　　魏云意当然清楚魏君行和杨筝如何相识、如何结为夫妻，那一顿酒后真言，每个字都落进了他的心里去。
　　魏家兄弟肖似彼此吗？一母同胞的亲手足，细看面貌轮廓自然是相像的，但他们二人眉眼神韵截然不同，或问遍长安人，也没几个会立刻就答两人长得像。
　　他全然不顾这些。
　　他就是要折磨杨筝，因为还未曾有人，这般轻易地背弃过他。
　　“如今怎生是好？”
　　“你对我不能忘情，故此追来了长安，却叫我兄长娶了你。”
　　“杨筝，我亦没有片刻忘记你，然而那是我兄长啊，我是万分敬爱兄长的。你怎么能够这样狠心呢？居然舍得把我逼入这两难的局面。”
　　……
　　他用最柔情的语调说着这些话。
　　和疯子没有道理可讲，杨筝百口莫辩，她被他步步紧逼，退无可退。
　　魏云意依旧在倾述他的“长情”：“当时我真是爱极了你，身心合一俱要交付给你，此生非你不娶，但那个夜晚你为什么要跑？你知不知道，你的逃离很伤害我作为男人的颜面，所以我才会暂时离开你。”
　　——暂时？
　　用那山巅满天流泻的星光哄骗无知少女，内里打着吃干抹净溜之大吉的龌龊主意，采花贼反倒要来喊冤了。
　　杨筝既羞且怒，狠狠一巴掌直接撕落他虚假的伪装：“你说谎，你根本没打算娶我！你走，是因为有人追到了柳林镇，你不想见那女子……玩弄每一个真心爱你的姑娘，就是你不能见人的癖好，你根本不会爱任何人！”
　　他抚过被打痛的脸，毫不在意地笑笑，再看她时，一双幽瞳婉转多情：“浪子也有回头时，那我万一就是爱上你了呢？”
　　“算我毕生不幸。”
　　“这话很伤我的心。”
　　“你有心？”
　　“我说过了，我的心里装的是你。”
　　杨筝皱眉，忍住了再揍他的冲动，不堪听地别过头去：“张月游很美，我不自信大美女攻陷不了的男人会轻易属于我。”
　　张月游确然是美人中的美人，柳眉杏眼，雪肤蜂腰，窈窕倾城。
　　魏云意想到此女子，不免微感头疼，他的多情戏码瞬间就破功了。
　　他手指点按着眉间，遗憾地摇起了头：“她呀，江湖人却有副大小姐的脾气，这不好。”
　　所以说，浪子回头，实乃又是骗人的鬼话。
　　杨筝阴着脸赠他四字：“你给我滚。”
　　她绕过他，朝迷醉的魏君行走去。
　　他终于不再假装了。

　　杨筝被一股大力拉了回来，她踉跄跌倒，手臂磕在几案上，半声疼来不及喊，落下的暗影覆住她，魏云意卡住她下颌，迫她抬头。
　　“你确实不是我最喜欢的女人，无奈兄长对你动了真心，不知为何，想到你主动投向他的怀抱，我就对你旧情复燃了。”
　　他绝对有病，还是扁鹊再世也医不好的那种。
　　杨筝挣扎不脱，恨恨瞪他：“长安的人都说你学识好，可你不知道也要我真对你念念不忘才叫‘旧情复燃’吗？我已是你嫂嫂，你这副不甘模样，顶多叫‘一厢情愿’。”
　　魏云意眼中翻腾火焰：“你！”
　　可转念之间，他不知想过了什么，眼神骤而变得柔和，连嘴角扬起的笑也显得甜美动人：“杨筝，我喜欢的，兄长都会让给我，女人也是一样，你信是不信？”
　　“劝你死心，我和君行已经成婚了！”
　　“你想试试？”
　　“……你这个疯子！”
　　“我只消与他说，你是我的旧情人。”他深情款款，从上到下细看她的眉目、鼻子、嘴唇，贪恋不舍中饱含痛苦情愫，“兄长尚年轻，还可以停妻再娶，我没了你就犹如人没了心，从此在世上虚度光阴生不如死。我会求他，让我带你走，我愿意发誓，今生再不踏足长安，只求他能够成全……”
　　他将眷爱成痴的模样演得那样逼真。
　　杨筝目露惊恐。
　　魏云意对她的这番反应极满意，他松开手，替她抚平几缕垂落的乱发：“只是兄长无过，我真是不忍心。”
　　一把剪刀抵到他的喉间。
　　他错愕，但见近在咫尺的一双眼蒙上淋漓水泽：“我是我爹娘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自己死，但你若敢强行向君行讨要我，我不介意，与你同死。”
　　……
　　魏云意走前，看了落到地上的香囊一眼。

　　春夜凉沉，从园中疾步行过的身影透着压不住的火气，惊飞了枝上的雀。
　　他回到自己阔别许久的寝居。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烛台已快燃尽，跳跃的火光让他心头更添烦闷，他抄起手边的枕头砸过去，烛台倒下，火光灭去了，屋里只剩一团漆黑。
　　魏云意坐在榻前，他握紧双拳尝试压制翻涌的情绪，可是一闭上眼，就控制不住地回想起那些个春日……

　　芦墟村并不可爱。
　　凤三娘酿的酒再醇厚，比不过长安酒的花头多。
　　他行遍南北几重山和水，美人美酒美食遇见无数，那时的杨筝，是他选择停驻在破落小山村的唯一理由。
　　最初，他不过爱她如花容颜，不过动容于，她在他一声“饿”后能够端来热腾腾的饭菜。兴许是因为旅途劳顿，他觉得那顿菜色简单的饭很不错。
　　他先是自称游侠住在了店里，再是趁杨筝在药庐帮忙的时候，故意弄伤手过去看大夫，他却嫌林煌手重，囔着要杨筝帮他包扎，包完不忘眉目含情地道谢：“姑娘医者仁心。”
　　杨筝算哪门子的“医”呢？仅限于给林煌打杂罢了。
　　林煌好似窥破，急急推搡他出去：“嘴上太花，必不是什么好人，筝儿别理他。”
　　酒馆里的凤三娘和隔壁有间药庐里的林煌格外宝贝杨筝。凤三娘倒还好说，姑娘大了，她没打算留杨筝一辈子，有个不错的人来求娶，她乐见其成。林煌不同，他总训诫杨筝，别太相信外来的人。
　　真要命，林煌的话，杨筝听进去了。
　　因此他费了数不清的心机：杨筝上山采药，山路崎岖难行，他从一次偶遇做到次次陪同；杨筝采花酿酒，桃林花密，桃花纤薄，他不辞辛苦，被乱枝勾得举止狼狈也不抱怨半个字；杨筝一片田、一道水地去找肥螺，蹚水或徒手挖泥这种事他从没干过，为着能亲近小美人，他装作乐在其中……
　　清明螺，赛似鹅。
　　有时，装出来的真诚也是能打动人的。
　　摸回了肥螺，陪着喝了几次酒，他样貌俊朗，加之见识广博，腹中又有锦绣文采，一丝一毫不显得轻浮，反而像个很靠得住的人，更自言“家住洛阳”，谈起洛阳的风物如数家珍，渐渐地，林煌就信了他：“但使相知厚，当能来结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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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杨筝身上花费过的思量，比在任何人身上都多，却是造化弄人，他没有机会得到那颗藏在山野里的明珠。
　　在长安城静谧的夜里，魏云意的心间荒凉而颓败。
　　岂止是简单可表的错过？那明明是，永远失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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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附注：
*庾信《园庭诗》：
杖乡从物外，养学事闲郊。
郊愁方汗简，无遇始观爻。
谷寒已吹律，檐空更剪茆。
樵隐恒同路，人禽或对巢。
水蒲开晚结，风竹解寒苞。
古槐时变火，枯枫乍落胶。
倒屣迎悬榻，停琴听解嘲。
【香螺酌美酒，枯蚌藉兰殽。】
飞鱼时触钓，翳雉屡悬庖。
【但使相知厚，当能来结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