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姑姑》十七划

24、同类

　　“还看出什么？”孟一一提起杯盖轻叩杯沿，瓷质相击发出勾耳的铮铮声。

　　“还有，盖新田似乎并没有什么求生欲。盖晓娇和我们的交易，他老婆应该不知道吧？”我抬起眼皮，目光和孟一一的交缠在一起。“盖新田是不是因为女儿出卖他才不想活了？”

　　孟一一盯着我良久，“说得没错，的确有些可悲。他不信自己老婆，只信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女儿。知道他藏身之处的只有盖晓娇一人，她之前偷偷给他送吃的。不过，盖新田那个律师周勤有点手段，死刑还是死缓，其实取决于他。”

　　“什么意思？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了。”孟一一摆摆手，“算了，不说他。”

　　“你那天去找盖新田，究竟想问他什么？”

　　“我问他顾彼死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就是这样。”

　　“这个问题你完全可以当着警察的面问，为什么非要单独见他？”

　　“我需要判断真假。一个亡命之徒的话可不能轻信。”她双臂施施然往两边雕花扶手各一搭，“提出不同条件做测试，根据他的回应推导出他真实想法。测试结果如果不能互相佐证，那就表示我估错。这些，都不方便有警察在场。”

　　“那你得出的结论是什么？”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这是顾彼的事情，只跟我有关。”

　　我悻悻撇下嘴，无话好说。顾彼才是她最亲的人，他们之间的秘密我无权知晓。

　　这一刻的失望何等深深镌刻。我本以为我们和过去不一样，可以真正相依为命了，然而，她根本不打算和我相依。

　　哪有什么蜜月期，不过是她给点阳光我就瞎灿烂。

　　日记本翻到这里，我深深叹了口气。十七岁的我真的好矫情，十七岁的人大概都有公主病吧？

　　不要期待任何人，你会收获无数惊喜——她教我的所有道理，我终于在后来的实践里一寸寸领悟。

　　把往事粗粗翻一遍，我发现我真是没有悟性的人，青春期有这么好的人生导师指引也枉然。

　　我们继续吧。说到哪儿了？哦，我找到回忆的毛线头了。

　　孟一一说顾彼的死前相关不能告诉我。不过她接着说：“有件事你可以听一听。”

　　“什么事？”我很好奇。

　　“那天，盖晓娇和我一起进的工地。盖新田想袭击我们，她冲过去抱住他，并且对他说了一句话。”孟一一讲到这停下来，眼神陡然变得熠熠。虽然嘴唇已合上，但我还是察觉到潜藏着的笑意。

　　她和我同样是旧日回忆的囚徒，独自熬过漫长又痛苦的童年、少年、青年期，二十多年的锤炼使得她变成一个外表没有缝隙的人，七情不上面，六欲不上心。除非和她特别熟悉的人，譬如陪伴她十几年的希姨，不然从她的脸上判断不出心情好坏。

　　她的快乐永远都是小心翼翼。撑着眼皮，极小心地细细品味，只因为害怕惊扰那份快乐，只想多留住它片刻。

　　她觉得快乐，为了盖晓娇的一句话。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她说了什么？”

　　孟一一嘴唇微张，快乐即告消失。我懊恼不已，我真是太心急了，应该让她多快乐一会的。可她已经缓缓开口。

　　“她说，你从来没有为我做过一件好事，能不能在死之前为我做一件，让我以后可以感激你。”

　　“你，很赞许她？”我有些妒忌。“她这样算不算卖父求荣？”

　　“这姑娘挺聪明，知道从灾难的源头上解决问题。”

　　“我弄不懂你了。你不是赞许汪婵娟对丈夫的不离不弃吗，怎么这会又夸起盖晓娇来？”

　　孟一一仰头饮尽杯中茶，再盯着空空如也的杯底，“这就要看你从哪个角度思考了。是救一人，还是救一家？何况，盖新田怎么样都救不了，一个死缓父亲……”她冲着品茗杯摇摇头，“不如死了，还能增添点亲人怀念。”

　　“你不恨盖新田？若我是你，我一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转动空空如也的闻香杯，恨恨道。

　　孟一一也喝光自己杯中最后一口茶，“我不用做任何事，他已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这话我同意。盖新田不相信自己老婆，要不是他将藏身地告诉盖晓娇，或许还能多逍遥法外几天。结果，最后被女儿卖了。从这个角度讲，他确实已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许这就是他的命吧。

　　“等到下一次庭审结果下来，我就将她接过来了。”孟一一开始收拾茶具，动作利落无声。

　　我很吃惊，未免也太快了。

　　“汪婵娟现在肯定每天骂她，她在北河怎么待得住。”

　　“好吧。”我不甘心地同意了。

　　洗完澡，我上床听了段《追忆似水年华》的英文脚本，没听多会就睡了过去。

　　然后，我做了个梦。梦里的场景就是那处停工的工地，水电未通，整座工地黑黢黢一片。

　　唯有一个帆布棚子亮着遗世的微光。

　　梦里我好似拥有穿墙术，自由、解脱，身子轻到毫无重量，整个人舒适无比。和呼吸都嫌费力的现实相比，梦里简直就是天堂。

　　我不费吹灰之力朝着光源飘过去，震撼于抛却皮囊的快乐。我飞到灯泡边上，居高临下看着下头的人。

　　盖晓娇抱着盖新田，声嘶力竭大喊：“你从来没有为我做过一件好事，能不能在死之前为我做一件，让我以后可以感激你。”

　　盖新田满眼错愕望着她，仿佛听不懂她的话。没多久，他反应过来，龇牙咧嘴，黑瘦的脸极尽凶恶。

　　他死死盯着盖晓娇，似要吃掉她。

　　盖晓娇的眼睛也瞪得老大，毫不退缩。两人目光对峙，两双相似的金鱼眼不知道斗了多少回合。

　　那天孟一一带着盖晓娇，和盖新田偷偷会面，中间说了些什么，是我一直想知道的事情。而今发生在梦里了。

　　我悄悄下降了些，在空中偷窥他们，他们相拥敌视的姿态一直没有变化。我扭过头，四下搜寻孟一一的身影，没有，她和保镖都不在。

　　我只好收回目光，再度瞅着那对父女。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这家人、为了你啊！”诡异的男性声音划破长夜。

　　这声音，这声音怪怪的，比盖新田的嗓子细。

　　我浑身颤抖，重重跌落到地上。轻飘飘的灵魂瞬间长出实质血肉，□□和水泥地亲密接触，发出“碰”的声响。

　　他们还是愤怒看着对方。我暗自庆幸，幸好幸好，他们都没发现我的存在。

　　“是，都是为了我，你杀人放火也是为了我。”盖晓娇的回击正中我心，可她的声音也不对。

　　这对父女吵架的声音里都夹杂着第三个人。还有人在这工地上，是谁，究竟是谁？

　　我惊骇地四下搜索，没有陌生人。当我再转过身看他们，那对父女齐齐望向我，两人脸拉得老长，四目充满戾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女孩的金鱼眼变成杏眼，嘴唇变薄，头发变长——盖晓娇的脸变成我的脸。
　　盖新田的脸也瞬间幻化成孟晓年轻英俊的面庞。

　　“啊——”我发疯似地朝这对陌生父女冲过去，我要看清楚，他们到底是谁。

　　没等我靠近，一股莫名的冲撞力让我弹坐而起。

　　醒过来，脑门全湿透了。我警惕地左顾右盼，半天才觉心安。是我的卧室，三十平米开着灯的房间，黑色窗帘，四面白墙。

　　我汗津津的肉身仍在我的地盘，没有危险。

　　我平复下来，明白自己刚才做噩梦了。这个噩梦召唤出我对孟晓残破的记忆。那些记忆原本七零八落，模糊、脆弱地歇伏在我大脑不起眼的边边角角，可此刻由于神经的剧烈动荡，它们现出原形，如同一个个失去故土的精灵漂浮在幽冥国度，相逢聚合、着墨上色，最后拼凑出一张完整的五官图。

　　他的脸仍旧英俊，瘦长脸，剑眉挺鼻，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孟晓，这个和我有着父女关系但十年未见的人，我能拼凑出的当然是他十年前的面目。他和孟一一是出生只差几分钟的双胞胎。孟一一是美女，孟晓自然不会丑。而且听孟一一说，她小时候由于营养不良，还是什么不知道的原因，脸上长了块紫癜，一直到二十几岁才褪掉。相比之下，幼年的孟晓好看多了。

　　我冲下床，在衣柜下的几个抽屉来回翻找，皇天不负，终于找到一本泛黄的破烂旧书。书名叫《盐丁儿》，是一本很有些年头的革命文学。

　　也是当年孟溪老家里唯一一本书，孟一一小时候看过的。蓝色封面上有个跟□□类似的短发姑娘，封面几乎已完全掉落，得亏从里头用白纸和胶水粘住。

　　大概孟一一不擅长装裱活，从外头看封面左侧竖着一道歪扭着的白色粗缝，形似东非大裂谷。大裂谷是地球伤疤，是不能跨越的鸿沟，书皮上这道裂缝也是。

　　孟晓和孟一一，同父同母、异卵同胞，同年同月同日来到这世界，最后一个在金字塔顶端，一个在金字塔底端。两人的灵魂相隔千山万水，结局各自枯荣。

　　一样的基因和环境，不一样的社会产物，他们之间的鸿沟到底如何形成，真是个值得教育学家研究的问题。

　　“画画，怎么了？”外头传来孟一一关切的问询。

　　“没事，我睡不着，找本书看。您赶紧休息吧。”我紧紧搂住那本书，听着拖鞋的趿拉声渐弱。

　　等了两分钟，外头悄无声息了，我做贼似的将手伸进夹着东西那页。不知道的人看了，说不定误会我在摸房票簿或遗嘱之类的东西。

　　其实不是，书里头夹着的是孟晓一张生活照。离开孟溪时走得匆忙，孟一一说什么都不用带，我鬼使神差地将照片塞进书里。

　　当时为什么会这么做，我自己都说不清。

　　我凝视着照片上的孟晓，用一根食指抚摸他二十出头的面孔。他撑着胳膊坐在岩石边吹风，眉眼出众，精气神很足。这样的外表，很难和穷凶极恶之徒联系到一起。

　　我怔怔看了他许久，感叹他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给了我一张好看的脸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