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姑姑》十七划

14、力忍

　　这时，食堂已经坐满人。我身边的座位上，每个人都伸长脖子，痴痴仰望电视上的孟一一，嘴里轻声赞叹。

　　谁不向往她的结果呢？登上人生巅峰，我也向往。只是我们不想要她的原生家庭，不想要经历和她一样的焚心之苦。

　　我将目光重新投向电视。

　　“你今天能来参加节目，我非常惊喜，感谢你。节目将近尾声，能不能让现场观众提几个问题？”黛西问孟一一。

　　“好。”

　　屏幕上，黛西起身往观众席方向走了几步，随便点了个手举得老高的女生，扎着高马尾，五官平淡，皮肤不太好。

　　女生激动地站起来。“一一姐，我最近在纠结一件事。我长相普通，一直没有男朋友。有个闺蜜建议我做微整，而且身边不少同学割双眼皮、隆鼻什么的，我有点蠢蠢欲动，可又害怕出现危险。请问，您对整容怎么看？”

　　孟一一走到舞台外圈，抬手示意那姑娘坐下。“我一会回答你的问题。还有人要提问吗？问题一会我统一回答。”

　　另一个女生站起来：“一一姐，我想向您请教，怎么样才能得到爱情？为什么我，以及我身边的同龄人，都感觉不到爱情的存在？爱情对我们而言，好像只是个传说。”

　　这个问题让全场肃静，所有人都被带入到自我拷问中。

　　就连我也开始思考。我跟这些小女生一样，都是没有爱情的人，我很好奇孟一一会如何回答。
　　屏幕上的孟一一坐回沙发，样子非常镇静。

　　“这两个问题问得好，我觉得可以放一起回答。先说第一个。一个女孩子对自己的外貌不满到要去整容的程度，那她内心一定存在很深的自卑。如果说自卑是一种病，那整容是不是治疗自卑的良药呢？”

　　说到这她神秘一笑：“绝对不是。我从前也是非常自卑的人，可以说比在场所有人都自卑。其实自卑这东西不分男女，我总结过，自卑的根源大概就是三种：我一无所有、我一无所能、这世界上没人爱我。”

　　她目光射向提问的女孩，“你觉得自己不够漂亮，就是说你觉得你不拥有‘漂亮’这种资源，也可以归在一无所有里。如果去整容，顺利的话你短时间内能变漂亮，肯定会开心一阵子。不过你大概也听说过一些案例，不少整容过的女生会在整容的路上越走越远，原本开始只想动个鼻子，结果后来眼睛、嘴唇乃至整张脸都动了。”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整容的作用就像兴奋剂，它的药效只能持续很短暂一段时间。为了维持变漂亮的感觉，自制力差的人很容易被‘整容’控制，然后不停追逐更漂亮。结果，只会让你对自己越来越不满。所以我说整容不是治疗自卑的药。”

　　听到这，我的眼泪不能自已地滑落下来，两行清泪颗粒分明。

　　就让我自作多情一次，她是为了解除我对容憾的心结，才在节目上公开作出这番回答。

　　一无所有，一无所能，世界上没人爱我。这些确实是我自卑的根源。她完美地为我答疑解惑。如果不是曾经深刻体验过自卑，她怎么能归纳得如此完整。

　　此刻，我发自肺腑地感激她。

　　屏幕上，采访的结尾部分已经变成孟一一一个人的脱口秀。

　　“怎么样才能治好自卑。我认为，心病还须心药医。想彻底摆脱自卑感，最好的办法是拥有一场真正的爱情，爱人温柔的目光，能迅速提高你对自我价值的认知。有人深刻的爱着你，你不用再自怜自艾，你可以抬头挺胸；你也不用再无情批判自己，你对自己不满意的地方还有人恰恰就喜欢。比如我，大多数时候我都很孤僻，但顾彼就是喜欢啊。他嫌其他女人聒噪。”

　　屏幕上全场失笑，屏幕下的同学也都听得津津有味，勺子横在面前忘了往嘴里送。

　　“当然，我也不是说不能整容，我的意思是，那些小手段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要想治标又治本，还是得内外兼修，再谈一段美好爱情。这样，自然而然回到第二个问题，到底怎么做才能拥有真正的爱情呢。”

　　孟一一重重吸了一口气，“爱情是个很大很空泛的词，如果你问我爱情是什么，我也说不出准确定义。或许，世上根本没有爱情，只有对爱情的体验。我觉得幸福，正是因为我拥有那些幸福深刻的体验。现在每次回想起顾彼，我仍然充满幸福感。”

　　“我和你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我也非常清楚，我们这个时代不是培育爱情的沃土，每个人，尤其是穷人，每天忙着为生活奔波，根本没有精力去奢望爱情、思考爱情。”

　　“这个时代之所以成为爱情沙漠，我想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从没有一个时代比这个时代骗子更多，比这个时代更危险。为了守护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心，为了不受伤害，我们时刻小心谨慎，努力分辨，判断面前的馅饼是不是陷阱。这个世界套路太多了，所有人都牢牢守护自己，不敢爱了。”

　　“然而，爱情就是危险，拥抱爱情就是拥抱危险，想要拥有爱情首先要打开心扉，去感受生命里的痛和美好。等到练就一双慧眼，再加上一颗勇敢的心，我相信，你一定能拥有爱情。”

　　一场完美的脱口秀彻底结束，屏幕上观众全部起立鼓掌。黛西说着感性的道别词，我忙着用手背蹭脸上的泪滴。

　　我若无其事走到食堂大门，外边不知道几时下起雨来。茫茫天地仿佛一口沸腾大锅，小指粗的雨柱在锅里麻花一样扭转，冒着白水汽。雨中几个抱头鼠窜的孩子，恰似这口锅里被煮出馅的饺子，肉泥在里头无助翻滚。

　　食堂对面搭着个矮小的帆布棚子，雨柱打在上面“嘭登嘭登”，声音震耳欲聋。这样的大雨，会不会是上帝在敲打人间的大门。

　　我素来不喜下雨。这点跟孟一一完全相反，她尤其喜欢在倾盆大雨里狂奔。不过此刻，我大概能体会她说的“暴雨中的畅快”。

　　因为，我也有股淋雨的冲动。没办法，心情太好。

　　黑沉沉的头顶传来一阵惊雷，伴随着两条从天而下的闪电，将那些积年的焦躁、愤怒彻底劈开。内心和世界一样，磅礴得仅闻巨大轰鸣。

　　我独自站在那，胸中生出一种茕茕孑立于天地间的悲壮感。瀛洲天气干燥，很少有大暴雨。这样猖狂的雨，让我想起孟溪镇。

　　孟溪镇的雨多得让人绝望，大雨将人堵在家里，心中的压抑无处发泄，最后互相咆哮打骂。

　　当年，那里还叫孟溪村，家后有条大河。南方梅雨季节汛期长，每逢下雨河里就要死一两个人，尤其是小孩，死得最多，偶尔还有投河的村妇。

　　如果孟一一没有接收我，我也许会在某个绝望的雨季走进河中央。

　　她方才演播室里的话响在耳畔：当你没有得到时，你不要想你失去了什么，而要想，你又避过了什么。人生成百上千种灾祸，多避过一样就是运气。

　　大约站了一刻钟，风住雨歇，世界一片清明。道路两侧有年头的古树洗了个痛快的冷水澡，看上去青翠挺拔，焕然一新。

　　我也仿佛焕然一新。

　　孟一一指引了我。

　　此刻，我能理解为何人来人往的明星圈里，唯有她不惧流量来去，十多年来我行我素，依旧稳当当笑傲名利场。她不参加颁奖典礼，不上通告，不对粉丝卖萌示好。跟她相比，那些流量小花流量小生一个个像是马戏团的小丑。

　　孟一一微博里的千万粉丝不是傻子，它们一定是从孟一一这里获得了什么，才会如此仰慕她、追逐她。

　　好吧，故事说到这里，我承认，孟一一就是我的人生导师。

　　到这里，我才真正发自心底地认同她。以前，我对她的佩服里总夹杂着五分不甘。

　　当我有了这份认同，她从前对我精神上各种折磨的行径，统统变得慈眉善目。

　　不许我依赖她，是为了让我不依赖任何人；

　　不给我温暖，是因为命运比她冷酷得多；

　　偶尔不高兴对我发火，是要让我知道，每个人都会不开心；

　　不给我可支配的钱，是要让我彻底接受，除了自己的钱，任何人的钱都不属于我。

　　她是全世界最真实、最有智慧的导师，这样的教导胜过那些只知道唠叨抱怨的母亲百倍千倍。

　　而且，她还让我明白另外一件事。

　　我陡然领悟到，Devin对我的爱情……也许，也许，那种感情并不虚假，只是我感受不到而已。
　　那他真是太孤独了。

　　他孤独地怀念母亲，孤独地渴望父亲再婚，选择一个孤独的专业，又爱上一个不相信爱情的灵魂伙伴。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是有爱情的人。不像我，一个怀疑主义者，实质的、掌纹错乱的、粉白色的手掌心抓不住任何东西。

　　身上隐隐作痛的水泡将我拉回现实。

　　我的视线从手掌移到手腕，再到被衣袖盖住的小臂，不知孟一一看到我这样自残的行径会不会为我心疼。

　　也许，我该给孟一一打个电话谢谢她，让她知道她给我多么重要的精神指引。

　　我捧起悬在胸前的手机，通讯录没有她的电话号码。我滑动屏幕，翻了很久才搜寻到上次的通话记录。

　　“喂……”我的声音一定在颤抖。

　　“画画？”电话那端的她仿佛不太敢确定，毕竟，平日联系我的要么是张管家，要么是希姨。“出什么事了吗？”

　　“是我，没事。”道谢的话每个字都卡在喉咙，我慌里慌张地急中生智，“希姨说一会给我送红糖水，晚上估计还会下雨，你让她别过来了。”

　　这个借口不要太巧妙，我的脸不由自主红了。

　　“好，我跟她说。你进步了，知道替身边的人考虑，这很好。”

　　这样赤裸裸的赞许让我些许不安。另一方面，我又替自己感到可悲，我果然是被驯化过的，只要我想讨人欢心，任何人我都能讨到。

　　“五一假期你有没有什么安排？”

　　这个问题让我错愕。“没有，怎么了？”

　　“那和我一起旅行吧。到时候请一天假，我们玩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