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姑姑》十七划

13、力忍

　　我开始焦虑、厌恶自己，然后例假来临，我陷入又一轮狂躁。

　　我听最吵闹的摇滚，孟一一收藏的枪花乐队原始未处理小样，里头充斥着各种金属噪音，以及冲破喉咙极限丧失音色的嘶吼狂叫。

　　我一天没去上课，到外面开了间房抽完整包烟。酒店老板是我的富二代朋友宋赫，他人在国外，但我可以刷脸。

　　我像个疯子。我在房间里转了三百八十二圈。

　　我拼命揪自己的头发，将烟头往胳膊上烫。皮肉滋滋的炙烤声帮助我获得片刻安宁。

　　当我年轻时死去，让我就这样死去，静静死去。

　　这唱的就是我心底不能示人的终极梦想啊。

　　孟一一怎么可以唱出我的梦，怎么可以让全世界都议论我的梦？那些低级的人类，拥有一些廉价东西、吃饱喝足后沾沾自喜的人类，他们怎么会懂我的梦。他们只会多嘴多舌的批判，故作善良的同情，就像同情超凡的孤独者。

　　这些笨蛋只会给别人不需要的东西。被这些人同情，简直是一种莫大羞辱。

　　直到希姨的电话响起，我才想起我翘了一天课。

　　没等希姨问，我主动交待说我例假来了不舒服，于是旷课了。我觉得，相当程度的诚恳才能换来信任。

　　希姨果然不知道我逃课的事。她没教训我，只说晚上给我送红糖水，让我好好躺着。

　　我一脸颓废回到学校。走到七号教学楼下时，正好听到下课电铃声响。

　　下午五点了，今日课程彻底结束。咕噜叫的肚子提醒饿了一天的我该吃饭了。

　　我行尸走肉一般走进食堂，打了一两饭和一份素青菜。这会刚敲下课铃，吃饭大军要在十分钟后才能抵达。食堂到处都是空位，我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右前方坐着个食堂员工，她正对着头上方的电视按遥控器。

　　不知道换了几个频道，电视音量突然变得很大。我往上一瞅，是瀛洲电视台。屏幕里头的人，居然是孟一一。

　　我很是惊了一下。孟一一已经许久未在媒体前公开露面了。自从顾彼死后，坊间流传她各种男女关系的绯闻，那些相信真爱的粉丝将她骂得狗血淋头，她也从没出来解释。

　　电视上，女主持人黛西问她：“事情过去两年，粉丝基本也恢复平静，为什么你这时候才出来解释你对顾彼的感情？”

　　孟一一答道：“我没有解释啊。我是来宣传新歌，你刚好问到那件事，那我就顺便回答你。”

　　黛西对着观众席笑了：“粉丝们真要感谢我，今天我可替你们问出一个悬疑许久的问题。”跟着，她转头看向孟一一，语气平和地问：“你还爱顾彼吗？”

　　“我爱顾彼，并且，我永远爱他。”孟一一表情柔和，甚至眼神里透着一丝温暖。

　　黛西的脸明显在瞬间绷住。观众席传来一阵抽气声。

　　主持人维持着她的高水准，只用一秒就从惊诧中回神。“他永远活在你心里，这首歌就是为他而作，是吗？”

　　孟一一只用笑容带过，没有正面回答。

　　黛西是成名多年的名嘴，什么时候可以深挖，什么时候又该点到即止，她有丰富经验。

　　我端着餐盘往前移了几排。

　　《黛西找麻烦》是一档高收视采访性质的谈话节目，时间一般是在周末晚8点到9点播出。这会放映的是昨晚的重播。接下来，两人一问一答，黛西将节奏把握得恰到好处。

　　“听说你要上节目，很多女孩给节目组发来各种问题。她们对你充满好奇，你愿意满足一二吗？”

　　“可以。”

　　“你对爱情有什么看法？”

　　“爱情是一个人的惊天动地，两个人的无与伦比。”

　　“你的意思是，爱情最开始是一个人的事情？”

　　“它可以是一个人的，也可以是两个人的。一个爱你的人，你感觉不到他的爱情，那么爱情就是他一个人的。当两个人都觉得对方无与伦比时，那就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明白了。那我们继续快问快答。你喜欢粉丝给你起的’励志女帝’外号吗？”

　　“不喜欢，但能接受。”

　　“你是顾彼捧红的吗？”

　　“不是。我的伯乐是闻姐，我红了之后才和顾彼相爱。”

　　“你生命里最痛苦的事情是顾彼去世吗？”

　　“不知道。”

　　“顾彼真的将遗产全部留给你了吗？”

　　“可以这么说。”

　　“你幸福吗？”

　　“非常幸福。”

　　“你幸福的秘诀是什么？”

　　“幸福的人不会左顾右盼。”

　　“你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神的指引。”

　　“你和顾彼之前一直没有领证，你现在后悔吗？不能以妻子的名义祭拜他，甚至还被他家人赶出葬礼。”

　　“不后悔。”

　　“听说悬赏盖新田的一百万是你拿出的钱，不属于顾彼的遗产范围？”

　　“是。”

　　盖新田就是杀死顾彼的人，至今仍流窜在外。

　　电视上，镜头从演播厅移向骚动的观众席，五秒钟后又落回主持人和孟一一身上。

　　“你现在真的有很多男朋友吗？”

　　“我这辈子不论过去、现在、将来，都只有一个男朋友，他的名字叫顾彼。”

　　一声顾彼被孟一一叫得荡气回肠，她姣好的五官在屏幕上陡然放大，且定格足足三秒。那坚定的眼神，装满对她和顾彼爱情的百般确定。

　　动听的爱情故事总是令人神往。当镜头移到台下，好几个女生捂着嘴流泪。

　　孟一一对顾彼的爱情言论，我大概是听腻了，看着近镜头几个泪凝于腮的女孩子，我并不怎么感动，反而觉得好笑。

　　这些人还真是喜欢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好像她们自己就没故事似的。

　　接着采访继续。

　　黛西问：“刚才几个问题我还有些困惑。顾彼去世，难道不是最让你痛苦的？”

　　孟一一低眉思考片刻：“说实话，我现在不是很确定。我的出身不是秘密，你们在底下肯定都议论过很多。我以前最大的痛苦是来到这世上，在三十岁以前都是。一直到和顾彼在一起很久，他陪着我一年、两年，五年、七年，然后十年，最后他走的时候，他足足陪伴我十三年。十三年里，他给我宝贵的爱情，我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幸福，忘记曾经最大的那个痛苦。”

　　她略微顿了顿，才继续说：“如果我不来到世上，我就不能遇见他、不知道什么叫幸福。所以，我几乎已经抛弃了过去的想法。可是，他又走了，他刚离开的那一个月，我彻底没有出门，因为真的很痛苦，比小时候还要痛苦。我说不清，到底是来到世上更痛，还是他离开让我更痛。”

　　黛西的眼睛湿润了。“励志女帝就是你，没有错。”

　　“是啊，我的成功故事听上去真的很励志，虽然励志人设并不是我的本意。就像，拥有很多钱不是我的本意一样。”

　　“我理解，顾彼留下来的财产你都分配出去了。听说，一半给了他家人，一半用来建立贫困助学基金了。”

　　“是分成四份，一份给了他家人，一份给曾经帮助过他的好朋友，一份捐给孟溪镇，一份用来成立助学基金。他没上过大学，心里一直有遗憾。”

　　“他的遗嘱里有这些内容吗？”

　　“没有，遗嘱其实是早就立好的委托书，只有一句话，他的身后事务由我全权处置。”

　　黛西一脸遗憾：“那他的家人不该将你赶出葬礼。尽管你没有妻子的身份，尽管他们对你各种谩骂，你还是分给他们一份财产。”

　　“若按照法律，我当然可以不给他们一分钱，但中国社会还需要兼顾人情。我就当用这些钱买他死后的宁静。”

　　“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们领证了，那你如何处理这些俗事就不会轻易让人挑毛病。没有夫妻名分，你真的不觉得遗憾？”

　　孟一一摇头：“不遗憾。当初我们在一起时，他说若我不想结婚，那他就做我一辈子的男朋友。如今善始善终，他对我许下的誓言已经用生命完成。我和他在一起只有幸福，没有遗憾。”

　　我忍不住扬起嘴角。整个采访中，黛西都试图表现出对孟一一痛苦的感同身受，微蹙的眉头很能唤起观众好感。孟一一执着无悔的爱情宣言更是能蛊惑年轻女孩。

　　可惜这套对我不好使，融化不了我冷硬的心。

　　我不相信世上存在爱情。

　　我不相信孟一一没有和其他男人发生性关系。她把灵魂给顾彼，然后身体在不同人中间辗转，这样的爱情和唐杨二人的男欢女爱故事差不多，二者同样无法说服我。

　　“新歌的歌词里说，处理遗产，留下最后笔迹，这是不是就是为顾彼写的歌？”

　　“这首歌的出生的确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对他的怀念。”

　　“新歌成绩这么好，在你意料之中吗？”

　　“我没想过，词曲出来后就唱，唱完发布，都是顺其自然在做。”

　　“所以大家都羡慕你，感觉你不需用力就能获得各种他们想要的东西。刚才你说成功是神的指引，这个具体怎么理解？”

　　“就是神的恩赐吧，给我这样的声音和经历，让我能唱出大家喜欢的歌。不然，我也没有别的理由能解释。”

　　“即便那么糟糕的原生家庭，你也觉得是神的恩赐。”

　　“是，没有那样的痛苦，我就无法体会爱情带给我的巨大幸福。”

　　“励志女帝，妥妥的励志女帝。”黛西的赞叹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