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姑姑》十七划

12、泡沫

　　就像个冰雪女王。所有人不由自主对她行注目礼。

　　她喘了口粗气，双脚站定后对闵校长点头致意，顺便取下脖子上的咖啡色条纹围巾。没有高定时装，没有夸张的大耳环，没有精心设计的发型，甚至，没有高跟鞋。

　　更可怕的是，她居然没有化妆。

　　走廊上的女生集体沉浸在这突破常规的平凡的震撼中。

　　我也是十七八岁的少女，我懂得她们的感觉。那是一种炫目的光亮，纯粹、刺眼，亮到极致，让人短暂失明，甚至望而生畏。

　　对从未历经过的人来说，那种陌生的惊艳超乎想象，仿佛打开一扇灵魂的天窗。

　　她去孟溪镇接我时我就有这种感觉。

　　“是白竹同学的父母吧？很抱歉，给你们带来这种伤害。”孟一一迅速走到白竹跟前，“还是先去医院检查下，女孩子的脸要紧。”

　　没人有异议。

　　接下来，一切都照姑姑的节奏进行，事情完全被掌控住。人潮簇拥后又散尽，校长也得以回去睡觉。

　　次日，我闯的祸彻底解决。白竹除了脸颊敷上药，其他并无大碍。白竹的父母对孟一一平易近人的态度非常满意，替白竹请了几天假，让她回家休养。

　　走的时候，白竹母亲和孟一一握手言欢。

　　然后，我也被孟一一带回家。

　　事情看上去解决得很容易，但我清楚一定不是那样。
　　孟一一教过我，看事情永远要记住八个字，肉眼被骗法眼通天。

　　“对不起，我闯祸了。”

　　“这不算什么。跟你父亲比起来，你闯的祸还在我解决能力范围。”

　　我被噎得哑口。
　　是啊，比起她的亲人曾经闯过的祸、丢下的烂摊子，我这个真是太小儿科了。

　　难怪她不想要亲人。换成我，我也不想要这帮闯祸精。

　　这样算来，我何其幸运，这个所谓的家，如不是灾难的链条在孟一一这里终结，下一个接棒的人会是我。

　　原先那个地狱一样的家，我能面对吗？

　　我没有谈笑间让敌人折服的本事，我一无所能。

　　我能想象，到时候我大概是跟生母一样，逃跑、堕落、沉沦，最后在怨恨里度过一生，或者，走到一半结束生命。

　　我早就不知不觉避过一场浩劫。

　　我问她：“你向白竹家人道歉了？”

　　“道歉是必须的。”她抿了一口茶。

　　我讪讪道：“我想道歉，可我说不出道歉的话。对不起。”

　　她唇角溢出一点笑：“你还年轻，还逃不出虚荣心的掌控。”

　　“难道你没有虚荣心？我看你根本不在意向人低头。”

　　她幽幽看着神龛：“没有。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我就替自己做手术，将虚荣心彻底割掉了，然后扔在地上，任由人随便踩。”

　　“虚荣心可以割掉？”我听得心惊。

　　“不割掉我就没办法再活下去。”她取下顾彼的相框温柔摸了两下，“不过真的割掉了，我反而海阔天空，我不再被虚荣心操控，少了很多痛苦。”

　　我听不大懂，但还是好奇。“我也能割掉吗？”

　　“你不行。我那时候又丑又穷，家里还有一堆神经病，我若是还和别人去比，你觉得我有一样能比得过吗？”她痴痴凝视着顾彼，声音温柔得不像话，言辞却锋利无比。“什么都比不过，要么死，要么再也不去比。”

　　这些伤心事让我细思极恐，我不想再听。

　　“只是道歉，白竹父母就接受了？”

　　她摇头。“昨晚你说得不清不楚，我赶过去时还不知道具体细节，只能先道歉。去医院后，我跟他们聊了下，听白先生说是开建筑公司的。后来我让你希姨一查，他的公司正在参与伊特罗一家下属子公司的招标。我让他中标，事情解决，就是这么简单。”

　　一招釜底抽薪，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我这才开口，将我和白竹之间的风波从头道来，细枝末节无一遗漏。

　　孟一一默默听完，神色变得凝重。

　　“是不是我做得过分了？”我心怀忐忑。

　　孟一一瞟了我一眼又低下头。“不，你没做错。白竹主动挑衅，是该受点教训。”

　　她的反应大大超出我预料，我是该受宠若惊呢，还是受宠若惊呢？

　　连续几个晚上我睡在家里，她对我果真没有半点指责，也没有趁机找借口发脾气。

　　但我仍然直觉上感到不安，她凝重的表情时不时从我脑子里钻出眼眶，来无影去无踪。

　　好在生活真的风平浪静。

　　我回到学校，上课、吃饭、自习、参加社团活动，基本上没有听见风言风语，就是同学们投射在我身上的眼神，我感觉都浅了许多。它们一闪即过，水波不兴。

　　这种平静让我有些不适。我感觉生活里缺了点什么。

　　没几日我就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Devin很久没来找我，我也没联系他。经过一番斟酌，我还是没去哲学系课堂找他。
　　我决定接受现实，他是人不是物品，我不能对他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没静太久，我又开始觉得焦躁，耳畔总是听见类似锡纸被揉弄时唧唧滋滋的细碎声响。
　　这是在提示我，我的心脏又饿了，我该去寻找新的乐子。

　　不过这几个月孟一一对我很好，我有点不想让她失望。再说，我刚闯祸不久，还是安分点比较好。

　　我决心去英语表演社报名。下一个剧目是《小美人鱼》，从背诵脚本、排练，再到正式演出，差不多要一个月。刚好，孟一一这些日子也特别忙。

　　我享受着忙碌充实的现实生活，心脏里的快乐兽也沉睡一个月。

　　曼妙的四月来到，我穿着缀满银色亮片，修身又bling bling的长摆鱼尾裙，在瀛洲大学八十周年庆祝会上低吟浅唱：

　　We could be together,
　　Everyday together ;
　　We could sit forever ,
　　As loving waves spill over ……

　　演出结束，我收获无数赞美和鲜花，夸得最多的就是家族基因。

　　如此高帽多少顶我都乐于接受，我朝送花的同学分别鞠躬致谢。我们孟家最大的基因是歌唱基因，而不是疯狂基因，或犯罪基因。

　　与此同时，孟一一的新歌通过各大门户网站、社交平台和音乐APP铺天盖地袭来，连学校广播台也早晚来回播放她的新歌。她任性迷人的歌声，不经意飘荡在校园每一个角落，操场、树下、自习室，或者通过某人的轻声哼唱，擦过喉咙、路过口腔，从牙齿缝里穿出。

　　“当我未老先死，别为我哭泣，你又不是我，不知道我的欢喜；
　　当我未老先死，别为我惋惜，和你没关系，我也不爱你；
　　呼吸，终于能放肆呼吸；
　　彻底，到天堂活得彻底；
　　戴着镣铐的舞蹈，早就已经跳腻。
　　我拔下充电器，烧掉日记，送走猫咪，停止怀念伊；
　　我寄出瓶中信，安葬秘密，处理遗产，留下最后笔迹；
　　再也不见，挣扎的我；
　　再也不见，奉献给爱情的身体；
　　再也不见，陌生人；
　　再也不见，误入歧途的你；
　　狂欢吧，我的朋友；歌唱吧，用这歌作送我的背景；
　　当我年轻时死去，让我就这样死去，静静死去。”

　　《当我未老先死》，作词孟一一，作曲孟一一，新歌一经推出，立刻达成各大音源排行榜All kills。

　　第一热门评论说，这是绝望之歌，亦是希望之歌。

　　歌声彻底盖住我双耳幻听出的锡纸响动，悲伤如北地白雪将我灵魂掩埋。

　　曾经在我大脑里，充斥各种狂悲狂喜的记忆。它们间歇性从四面八方涌出，轰然击打在我的心脏上。然后，几股巨大水柱在我身体的水槽里到处冲撞，PK，展开生死之战。

　　我的身体就是那些矛盾记忆的战场。

　　我不知道水柱的来处，我也不清楚它们的去处。我只晓得，面对它们摧枯拉朽的力量，我毫无还手之力。

　　让那些不同情绪不同颜色的回忆去战斗吧，哪方赢了，我就做他的奴隶。

　　十年来，我已经习惯这样的处理方式，狂悲和狂喜，谁赢我跟谁走。

　　但这一次，孟一一的力量更霸道，这首歌盖住我灵魂里所有不安分的声音。

　　她征服了我，我确定，无论如何，我将来都不可能在歌声上超越她。高山仰止，她就是那座山，我平庸的歌喉穿不透。

　　我瞬间失去做歌星的冲动。

　　不唱歌，那我进入娱乐圈做什么好呢？

　　唱歌否决掉，当主持人我也没有多大兴趣，剩下也就是跳舞、演戏或者做谐星了。

　　这和我最初的设想相差甚远。我没想到，我的明星梦如此脆弱，脆弱到连我自己触碰都会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