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姑姑》十七划

15、忘忍

　　我欣然应允，甚至是无比期待。

　　以前出去旅行，要么是希姨陪我，要么就是跟Devin、宋赫那帮孩子一起。终于，我也能感受一次别人口中的“亲子游”了。

　　我雀跃着奔向13号女生宿舍。我住在最高层六楼，每次上去都要爬两百级阶梯。这两百级阶梯，室友每天打开水时几乎都要骂一回。

　　我第一次听到她们抱怨爬楼梯辛苦时很是不解，怎么会有人爬个楼梯就抱怨得不行。
　　我虽然住在“悠然天地”好几年，但从来没忘记在孟溪村的日子。想想奶奶和母亲为个烤红薯都能吵翻天，我压根儿不敢抱怨。

　　不过，一个月后我也开始在心底抱怨，我也和室友一样，嫌每天爬上爬下累得慌。

　　可是此刻，我一步跨上三个台阶，脚尖轻点，觉得自己身轻如燕，浑身充满力气。我几乎是轻盈地飘到宿舍门外。

　　门开着，里头传来咬薯片嘎嘣脆的声音，听上去快乐又寂寞。

　　刚走进去，那声音瞬间戛然而止。

　　室友小叶无措瞧着我，两排牙齿中间还夹着一块薯片。空气刹那凝滞住。跟着，一声突兀的“刮拉”，薯片身不由己地碎了。

　　小叶肩膀隐约抖了一下。

　　毋庸置疑，她怕我。似乎自从上次孟一一在13号楼现身后，这栋楼的女生对我就避之唯恐不及。加上平时我喜静，听到寝室有噪音就会板着脸让她们别吵。

　　不过今天我心情很好，很大方地一挥手：“吃吧。”

　　室友如蒙大赦，转过身继续抱着薯片袋，脑袋还像只鼹鼠似的，一点一点。

　　吃个薯片都能快乐至此，真是简单得叫人妒忌。

　　我坐到电脑桌前扭开台灯，兴奋感久久不退，哪怕嘎嘣脆的“刮拉”声吵得我脑仁儿疼。

　　不知道姑姑会带我去哪里旅行呢？

　　度日如年挨了半个月，五一假期终于姗姗到来。

　　我们的目的地是少女山，一个完全没听说过的景点。

　　我坐在高铁车厢的小隔间里，对手边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原来火车里头这么平稳，车厢像快速移动的小房子，比飞机有趣多了。

　　后来才知道，是我孤陋寡闻了。

　　我们到一个大站下车，换乘了另外一趟绿皮火车。这趟车几乎没什么人，很是清净。我忍不住好奇，莫非那少女山是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

　　当坐上那条慢到不行的绿皮火车，我发现，慢火车才是我最爱的交通方式。坐高铁时，窗外的景色是加速动画，来不及看清究竟，画面便切换到下一帧，让人怅然若失。

　　绿皮火车就不一样了，外头的山水树木一点点后移，仿佛一副没有尽头的长卷画，上头每一抹绿、每一条河都清晰至极。

　　车轮在铁轨上哐当哐当，那节奏很有催眠的效果。醒了看风景，困了美美睡一觉，悠哉乐哉，夫复何求。

　　我真希望这段旅途永远不要结束。

　　小时候我没机会坐火车，离开孟溪村时先坐的大巴，然后换飞机。后来来了瀛洲，出远门一直都是飞机。跟慢火车相比，那些旅途当中简直没有喘息的空间，乏味得很。

　　我盯着窗外舍不得眨眼。

　　恍惚中，我听见孟一一叹了口气。

　　我扭过头，只见她的目光停在我左边小臂上，被烟头烫过的位置开始恢复，但还没完全愈合。

　　她看到了，她会说些什么呢？是责怪我，或者关心我？
　　我当下紧张地很，左手用力握拳。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目光就差在我手臂上的溃烂处生根，我却仍然没有听到只言片语。

　　我有些失望，为什么总要故弄玄虚呢？

　　直到她的话像一阵清风吹过。

　　“这些年看着你一点点长大，我每每都要叮嘱自己，不要用嘴巴教诲太多，因为人生重要的是过程，所有的领悟都是在过程里获得。我不能因为知道结论就强硬灌输给你，那没用，该重蹈覆辙还是会重蹈覆辙。”

　　她望着窗外，眼神空茫。“终究还是走了我的老路，不管是真的像我，还是模仿我。”

　　我的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没有关心我，也没有责怪我，她到底什么意思。

　　不过，她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欲望，而是对我说：“我们换手机听歌吧，交换歌单。”

　　交换歌单，听上去浪漫得要死。

　　我欣喜不已：“周围没人，咱们可以外放，声音小点就行。”

　　我用自己的手机放了她的新歌，顺便浏览她手机里的歌单。很奇怪，歌单里大部分都是古典音乐，流行歌曲里一首她自己的歌都没有。我这才想起，这么多年在家里，她也没放过自己的歌曲。

　　为什么呢？如果我是大歌星，我一定天天放自己的作品，时刻都被自己的歌声包围。

　　我问：“你怎么不听自己的歌？”

　　“听腻了啊。还没成名时，我就将自己唱的歌录下来，做成手机铃声。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这可真叫我没想到。

　　“那时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中无法自拔。”她笑声很轻，又很撩人。

　　一曲唱罢，她按下暂停键，指尖在歌单里划拉几下。然后，皱起眉头。

　　“怎么了？”我看着她。

　　“不听歌了，我们好好说话吧。”她特别强调了“好好说话”四个字。

　　“你不是喜欢聊天的人。”我收回落在她歌单的目光。

　　“你不觉得旅途中很适合说说往事吗？旅行就像一场倾诉，虽然无济于事，但能够整理一部分心情。在旅途中展开一段回忆，当抵达目的地，回忆结束。这不是很好？”

　　她意有所指，我想我明白她要说什么了。可我不需要整理心情，只需要整理自己。

　　“好，你说吧，我听着。”我垂下头，收敛满腹喜悦的泡泡。

　　“你的耳朵还好吗？有没有出现幻听？”

　　我登时呆住。她怎么会知道这个？我从未吐露与人的秘密。

　　下一秒，我就知道我的表情出卖了我。

　　“用不着吃惊，你歌单里的歌我全部听过。那些重金属音乐对听力的伤害很大。”她一脸的了然于胸。“说吧，你听力还好吗？”

　　我的防线彻底被击溃。“是有，一点幻听。”

　　“多久了？”

　　“快两年。”

　　“是高三的时候？你姑父去世之后？”

　　我点点头。

　　“我们家或许真是有疯狂的基因。你爷爷，我，你，我们都有幻听的症状。不过没多大事，你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她淡然扫了我一眼，“回去做个检查吧。”

　　我轻轻嗯了一声。

　　空气里散着一丝尴尬，我们都期待对方能打破。终于，孟一一先开口了。

　　“你，有想起你爸爸吗？”

　　“一个只会动手打女人，只会欺负亲人的low货，我想他做什么？我还没那么贱。”

　　当我说出这句话，那些遥远的、恐怖的记忆又一次扑面而来。

　　“你真的一点都不想他？凭心而论，在这个世界上，他伤害过很多人，唯独没有伤害过你。”

　　“怎么没有伤害我？他打奶奶打妈妈，他伤害照顾我的人，就是在伤害我。”

　　在我一声压抑的呐喊后，孟一一低下纤长的脖子。

　　跟着，是一长段的无声。

　　如果要谈论这样的往事，我们注定只能以沉默告终。我们的目光都投向窗外，细细品味那一镜到底的春日印象长镜头。

　　其实有什么可看的呢？看久了也不过就是黄泥巴绿田垄，外加小河清清以及河堤上几间带点野趣的土坯房。

　　然而我们不得不如此，用沉默掩饰慌张。

　　孟晓入狱八年了，他的第二次入狱，我们没有一个人去看过她。该不该去，看他时能说些什么，我不知道，我估计孟一一也不知道。

　　或许她是想看我的意思，如果我想探监，她会带我去；如果我不想，她大概也就顺水推舟了。

　　那我到底想不想去看他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不是第一次坐牢，几乎整个青壮年都是在牢里度过，他出来后还能做个正常人吗？

　　一想这个问题，我耳朵里就一会嗡嗡一会滋啦，吵闹到不行，心脏里潜伏着的小兽焦躁不安。
　　我戴上耳机，决心不再去想这个问题。

　　五个小时的慢火车后，夜色渐浓，我们在易林站下车。易林是个市，不过在昏黄光线中像个不怎么干净的小镇。加上我们，出站的仅有六七人。

　　火车站有一半在动工，铁皮棚子挡住站内光线，外头黑黢黢的。我们站在那本能地寻找光亮，三两星灯火远在天边。

　　这样浓稠的黑夜让我觉得新鲜，没有漫天霓虹灯，没有热闹的叫卖声，整个城镇看上去似乎在对我们说：天黑了，洗洗睡吧。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趣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