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恐惧求生手册》闻晓白

9、拒绝与接纳

　　程潇为自己迈出的第一步沾沾自喜没多久，烦恼又来了。她发现她与同事的关系就是服务与帮忙，除此之外，没什么交流，如果她拒绝同事的要求，唯一的交流途经就被她斩断了。
　　程潇变成了办公室的一座孤岛。
　　没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义务劳动，孤岛程潇忽然多出了很多时间。脚本测完了，数据还要跑一会儿，程潇开始对着屏幕发呆。她的思绪越飘越远，开始回顾自己无聊的前半生。
　　仿佛一直是这样，除了少数一两个朋友，其他人留在她身边，都是因为她有用。
　　程潇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如今看来，她有些太有用了，以至于别人只有在需要帮忙的时候才会想到她。哪怕连萍水相逢的相亲对象，也是动不动就把她当做树洞或者加油站，到她这寻求温暖与安慰，平时从来不见人影。
　　程潇忽然觉得自己很失败，其实她早就意识到，很多时候她留住所谓朋友的方法就是，会答应帮他们做一些别人不会答应的事。她总是太努力地做个好人，在这件事上花光了所有力气，以至于除了是个好人之外，什么也不是。
　　程潇其实一直想知道，如果她没有那么努力地做个好人，这些朋友还会不会留在她身边。但是她不敢尝试，害怕最后真的变成孤家寡人一个。内心深处，程潇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可悲。她不确定自己身边有没有真正的朋友。
　　那么是要做个有用的朋友呢，还是自己一个人待着呢？程潇陷入了迷茫。仿佛两种选择都不是她想要的。那么，有没有第三条路呢？
　　其实是有的，只是程潇不敢去想。那就是去交一些真心的朋友，然而这需要程潇先战胜自己的社交恐惧。她必须要努力与人接触，除此之外，她必须放下自己的焦虑与不安，不去伪装不去讨好，这些对程潇来说，都是非常恐怖的事情。
　　如果迈不出这一步，程潇可以继续以前的生活，做一个有用的朋友，无聊的好人。
　　程潇不甘心。
　　程潇前思后想很久，终于凭着冲动打开了一个对话窗口。
　　一会儿下班一起吃饭怎么样？
　　趁自己还没被恐惧挟持无法行动，程潇抢先点了发送。
　　看着屏幕上的那行字，程潇心里开始七上八下地打鼓。
　　信息是发给梁顺子的。程潇觉得，同为实习生，两人应该会有些共同话题，而且梁顺子性格开朗活泼，跟她聊天应该不容易尴尬冷场。
　　过了一会儿，梁顺子的回复来了，我今晚有事，可能不行。
　　程潇心里一阵失望，极力告诉自己这没什么，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却仍然一个劲往外冒。
　　她是不是不喜欢自己？是不是不想跟自己出去吃饭才这样说的？
　　程潇正被自己的各种想法五花大绑缠成一个粽子，屏幕上又蹦出一行字。
　　明天一起吃午饭怎么样？
　　一瞬间，程潇重获自由。看来梁顺子今晚是真的有事。
　　高兴之后，各种想法又冒出来了。
　　说不定她只是面子过不去才这样说的，毕竟午饭怎么也要在公司吃，跟谁吃不一样？
　　程潇的理智开始受不了她的矫情，粗暴地关上了潘多拉的盒子，把还没冒出来的想法都闷死在里面。
　　程潇飞快地打了一句，好啊。
　　发送。
　　程潇知道，这是她心里的怪兽作祟。社交恐惧的人，总会觉得别人不喜欢自己，对各种信息的解读往往都是负面的，没事自己吓自己，加重自己的焦虑。
　　认知疗法的其中一个环节，就是认清这些想法的不合理不必要，调整思维习惯，更加积极地看待问题。程潇在社交上没有太多积极反馈，所以调整起来并不容易，她能做的，也只是告诫自己，应该去寻求些客观反馈，比如明天梁顺子的表现，而不是自己在这里空想。
　　也因此，程潇对第二天的午饭有些迫不及待。
　　事情进行的没有程潇想象的顺利，第二天午饭，梁顺子叫了其他几个同事，程潇又成了陪衬。她只约了梁顺子一个人，就是因为她没法在两个人以上的场合说话。一对一的场景，为避免尴尬，社交焦虑反而会逼程潇开口，但多于两个人，程潇就只有旁听的份了，恐惧会将她紧紧束缚住，除非别人专门问她，否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程潇为了加重融入感，特别认真地聆听着，不时点头表示赞同，然而这并没有加大她的存在感，她仍然是个不痛不痒的听众。
　　一顿饭吃完，程潇又是一言不发。
　　程潇缀在一群人的后面，垂头丧气地走出食堂。
　　又是一次失败地尝试。
　　程潇准点完成下午的工作，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面无表情地走出公司大门，依着惯性挤着晚高峰的地铁回到家里。
　　厨房洋溢着氤氲的菜香，胡清越见程潇进门，招呼道：“回来啦？一起吃饭吧。”
　　程潇愣了一下，问道：“今天没有上班？”
　　胡清越一边摆盘一边说：“调休。”
　　胡清越自从失恋以后，情绪一直不高，趁着调休，特意给自己弄点好吃的，调整一下状态。程潇自然不愿扫兴，坐下来陪她吃饭。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胡清越忽然问道：“你好像有心事？”
　　程潇知道，自己一张脸长得跟温度计似的，什么变化都写在上面，点点头：“在公司有点不太顺利。”
　　“说说？”
　　“我不知道怎么融入同事，总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太不合群。”
　　胡清越想了想，说：“我觉得你没必要一定得融入，没人规定你一定要跟自己的同事成为朋友，正常工作关系就结了。”
　　这个道理程潇知道，人不一定要有多少社交生活，有些人就喜欢独处，没必要削尖了脑袋非往人群里钻。
　　胡清越又说：“你不是爱热闹的人，没必要在意别人的想法，非要融入集体。”
　　很多内向性格的科普读物和鸡汤书籍都会说，内向的人能量来源于自身，不是非要社交，不必被社会的普遍价值观绑架，因为太多的价值观都是外向的人导向的，对内向人群并不适用。
　　自己只是在意别人的想法才努力社交的吗？程潇仔细地想了想，觉得未必。这些书籍为了加强一个观点，没有说事情的另一面，那就是内向的人也是需要社交的，他们也许无法适应外向人群主导的社交方式，但并不代表他们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安之若素。
　　程潇清晰地知道，如果不渴望爱与认可，不会产生社交恐惧。
　　但有社交恐惧的人很难战胜这种恐惧去进行社交，也就很难得到这些爱与认可。
　　这样看来，社交恐惧就像一个被生活写错了的脚本，是个死循环。
　　程潇在这里死循环了打转了很久，终于超出负载。胡清越见系统没有响应，强制重启问道：“想什么呢？”
　　程潇忧心忡忡地说：“我不是非要融入集体，我只是觉得，我没有朋友。”
　　胡清越瞪了程潇一眼：“你当我是死的？”
　　程潇愣了一下，连忙解释道：“不一样，你是我室友。”
　　胡清越冷笑一声：“那你想要我这个朋友，是不是得卷上铺盖露宿街头？”
　　程潇陷在自己的小情绪里，这才发觉胡清越好像生气了，顿时慌了，说：“不是，我……”说到这里，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忽然卡壳了，半晌才自暴自弃地说：“我觉得，你是我室友，毕竟在同一个屋檐下，就算不喜欢我，也会尽力包容。”
　　胡清越火冒三丈：“我要不把你当朋友，干嘛坐在这听你扯这些？我吃饱了撑的？”
　　程潇被她骂的不敢说话，心里的那个怪兽已经占据了她所有的理智，这一瞬间，她当机了。
　　胡清越气鼓鼓地坐在一旁不想理她。
　　半晌，程潇才嗫嚅着说：“我错了。”
　　胡清越瞥了她一眼，冷冷地问：“错哪了？”
　　程潇卡了一下，听她又说：“我不需要你应付我。”
　　程潇愣了一下，胡清越对她的讨好型人格还真挺了解，知道她在这种情况下，顶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肯定会先低声下气地哄人。
　　胡清越叹了口气：“你能不能用用脑子？如果不把你当朋友，我跟你废话干嘛？”
　　程潇下意识地回答：“大概因为你人好？”见了胡清越的脸色，立刻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
　　“你能不能有点自信？我对你好，是因为我觉得你这个朋友可交，你要是不拿我当朋友，你趁早跟我说，我也不自讨没趣了。”
　　程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清越，谢谢。”
　　胡清越看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想明白了？”
　　“大概是……”
　　胡清越叹了口气，发不出脾气了。
　　程潇从小一直在避免冲突，永远都在小心翼翼，努力让别人开心，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也许真正的朋友，是跟你吵到面红耳赤，也不会离开的人。
　　正因为他们从没想过离开，才会花力气生气，不在乎的人，完全可以扭头就走。
　　程潇想，也许她一直恐惧的事情，其实没那么可怕。那只是一个选择的过程，她会失去一些人，也会得到一些人。人总会本能地害怕失去，却不容易看到自己的收获。其实那些失去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愿意留在她身边的人。
　　程潇知道，事情永远都是知易行难，但至少，还有个胡清越愿意鞭策她，大概没有那样容易陷入以前那样的死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