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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桃花恰逢雪·中 ...

  •   林逢雪曾经无比痛恨谢漱此人居然真的是品性高洁,如松如鹤,一诺千金。恨不得这多管闲事来搅局的道士赶快驾鹤西去,别耽误她的千秋大业。现在她倒要感谢青冥山上的老古板们,将谢漱教成了一个小古板。
      她身上血污遍布,只想好好洗个澡。谢漱寻了一处幽静清净的水潭,自己躲到一棵桃花树上,背对着水中的少女,双手拢袖不知在想什么。
      她解开身上衣衫和长发,滑入冰冷的潭水中,搓洗身体与乌发。谢漱寻到了可以代替皂角的树叶,如此一来,比清水冲洗干净一些。
      只是现在林逢雪宛如惊弓之鸟,便是水面起一丝涟漪,她都要觉得水底有什么潜伏的东西要出来作怪了。
      稍有风吹草动,便吓得她尖声叫谢漱。
      谢漱头一回还如临大敌,呼啦一声飞掠过来,见水面风平浪静,丝毫异动也无,便握着剑尴尬起来。
      林逢雪半身沉在水里,乌发海藻一般盖住肩头,她捂住胸口,泫然欲泣地瞥了他一眼,咬住下唇,带着哭音说你别走那么远,我怕。
      谢漱神情很平静,他随手削下一块长布条,蒙在眼前,随即背过身盘膝打坐。
      那是从他那一身鲜红的婚服红衫上削下来的,本就是烛花红泪一般凝艳的色泽,衬得谢漱雪白的侧颜更似羊脂玉般温润无瑕,触之生凉。
      她洗浴完穿好衣服,看起来不是那么惨了。谢漱便提起她可否在这里稍等一会,他要折返回去破除了那迷谷中的瘴气,免得坑害更多人。
      林逢雪哪里还敢再离开他分毫半步,连忙抓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哀求似的望着他,求他带上自己一起。
      谢漱只得答应下来,实则这荒凉山林,他也不放心丢她一人在此。
      只是林逢雪牵着他衣袖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一件事,奇怪地问:“你这剑从哪里来的?”她分明记得坠崖时,他手上那把剑已经掉进了湍急的河流里!
      谢漱好似才想起此事,竟然抿唇笑了起来。
      “你再仔细看看。”他说。
      林逢雪被他笑得意动,晕晕乎乎地听从他的话,视线又投向他右手的剑……她霎时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眸,那哪里是剑,分明只是一枝桃花!
      谢漱似乎以她这幅惊奇的神情为乐,唇边笑意更深了,眼眸里头像是盛满了星辰,晃得她有一丝绯色爬上脸颊,扭头不去看他。
      不多时,便走回了当时的迷谷。林逢雪看见那颜色诡异的瘴气时,身体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往谢漱身边靠得更近了。谢漱也收起了方才昙花一现的浅笑,神情凝重地握着桃枝,缓步走进了瘴气里。
      这一次与之前截然不同,他们能清楚看见周身笼罩的黑雾,与雾里穿行的那些双目失神,宛如僵尸的“人”。
      雾气的最深处,是一个被残害得面目全非的少年。
      他的双眼只剩两个肉窟窿,腿缺失了一只,裤管空荡荡的,怀里却抱着一个遍体鳞伤,宛如婴儿般沉睡的少女。那女孩全身是伤疤,老伤新伤交叠在一起,青青紫紫布满胸口和腰部,腹部却吹气球般鼓起,宛如怀胎十月。
      那少年仰起头,原本是眼睛部位的两个黑洞“看”了过来。他用嘶哑的声音对谢漱说:
      “多谢恩人。”
      他转头“看”向林逢雪,她一身雪白的肌肤在红裙的衬托下欺霜赛雪,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衬得这个乌眸少女宛如山野间生出来的精灵,纯洁无知。
      “她很聪明。”
      可那也仅是表象而已。他在操纵幻境的时候,感觉得到这少女无处不在的杀意,若非那些村民是他操控下的行尸走肉,只怕早就被她伺机推进井底或是失足掉进河里了。
      她谋杀人倒是一把好手。
      谢漱一言不发,摇了摇头,不去辩驳什么,也不解释什么,只对着少年的头顶一剑斩下。
      一切烟消云散。
      这里的瘴气散尽,才显露出荒废多年的村庄原貌出来,碾磨上躺着的白骨,挂在树枝上的骸骨……暴露出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林逢雪如释重负,长长出了一口气。忽然拽了拽谢漱的袖子,示意他跟着自己走,从村子里一个废屋的瓦罐里掏出一颗头骨,又从村庄最偏远角落的柴房里找出一具娇小的女性尸骨。
      谢漱四处看了看,发现居然还有一户人家的农具尚能使用,便拿来挖了个深坑,将头骨和残缺的白骨丢进去,算是死后同葬了。
      虽然她全程只是抬抬下巴,示意在哪儿,抱膝蹲坐在一边,看着谢漱干体力活,脸上的恻然之色还是难以掩饰。
      谢漱早前已经联系过师门,他可以千里传音,看到林逢雪一脸忧愁地仰头望着那天门中断,万仞孤立的悬崖峭壁,才猛然想起这身边还有一个普通的人类。
      “你那枝桃花可以用什么御剑,带我一起飞上去吗?”她问,眉间恰到好处地笼着几分轻愁,眼神楚楚动人。
      “可以御剑飞行的灵剑与普通的铁剑不同。”他摇头。
      别提这一枝随手折来的桃花了,就是能从这荒村野店的破铜烂铁里找一只剑,也没法用。
      林逢雪唉声叹气。
      飞掠过这一片山崖,谢漱孤身一人倒是可以一试,只可惜身边还带着一只林逢雪,便是比登天还难了。
      他两人只能老老实实地走山路,好在向上攀爬的山路虽然荒废,路径大致还在。林逢雪越走,心间越是冰凉,如此多时日过去,依旧没有人来寻她,京中局势风云变化。她只怕等她走回去了,林相的嫡出小姐已经风光大嫁给了二皇子,至于花轿上那个是不是她,对她爹和二皇子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她爹可能会高兴可以安排上一枚听话的棋子,二皇子也会开心有一个柔顺的正妃,而非表面温柔,内里跋扈的自己。
      好在没多久两道流星划破天际,青冥山的弟子从天而降,将两位落难者带回了青冥山主峰之上。
      掌教远远走过来第一眼看见林逢雪那披着谢漱道袍,散着一头乌发的纤细背影,顿时眼前一黑。
      祖师爷爷在上,我青冥山是造了什么孽?他悲愤地掐着自己臂弯里的白尾拂尘,失了秦歌那个小畜生也就罢了,今日连谢漱如此乖巧的孩子都要被山下的小妖女勾走了吗?
      全青冥山只有谢漱一人穿白衣蓝袍,代为执掌戒律,因为除了云隐不知到何处去的戒律长老,全青冥上下无人打得过谢漱。已经被逐出师门的秦歌不算在内。
      其实这倒是真冤枉谢漱了。是来接应二人的弟子们见这少女与小师叔颇为亲近,她看起来怕生胆怯,便一直牵着小师叔的袖子躲在他身后,只拿乌溜溜的眼眸悄悄看他们。他们便自然而然地误会了,山上又没有女人的衣物,更不好让那姑娘就这么衣冠不整的,有乖觉聪明地去给小师叔拿衣服时,顺手从他衣架上多抽了一件外袍,送给那姑娘暂且披上,聊胜于无。
      乌云罩顶的掌教正要走上前牵走谢漱,便见那柔弱少女牵住他的衣袖,轻轻地、极为熟稔地晃了晃,对谢漱道:
      “说好的完璧归赵呢?”
      她那一句话说得清脆响亮,不知为何,立时周身的弟子们鸟兽群散。
      谢漱远远看着掌教师兄器宇轩昂地甩着拂尘走过来,听见林逢雪脆生生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转身拂袖而去。
      纯洁的谢漱纳闷了半晌,也没有发现林逢雪那句话重大的歧义与暗示。
      他只好收拾收拾,便按照“完璧归赵”的约定,送林逢雪回京城去了。
      恰逢春风又绿江南岸,日出江花红胜火,云过楼台,一片好景色。
      顾念着林逢雪肉体凡胎身娇体贵,不像他们这些皮糙肉厚的自小上山修道,餐风露宿,星夜赶路不在话下,一路御剑抵达目的地,赶得早还能遇上早饭。
      谢漱带着她行一段路程,便要落入城镇,寻客栈歇脚。
      她在京中波涛汹涌十几年,却是养在深闺里长大,从未见过这等市井风俗、三教九流、凡夫俗子三五吆喝的嬉闹场景。谢漱在这些地方倒是心细得很——出门前,他不知从哪变出了一只轻纱帏帽,四面全盖着层层叠叠的轻纱,从外面是看不清她的容貌,她能看见路。
      谢漱下山四处游历除妖的日子里,虽然结交的多为善缘,也托福认识了不少当世有识之士与凛然君子,然而仍是免不了其中有些沽名钓誉,欺世盗名之辈。
      耿直的谢漱不太想回忆起被十二连环坞追杀了一整条长江水道的经历。
      为了避免自己被当成谢漱的女人什么的,林逢雪冷静地想了想,决定还是戴上。
      数层轻纱一经垂拢,掩去她大半容颜,只留下尖尖的下颌,与引人遐想的红唇,在纱幔后隐隐欲动。
      这天也是如此。
      时值客栈酒肆最繁忙的时间,便见一位白衣蓝袍的少年,手持拂尘——他的剑匣忘在大皇子的车架上直到现在没有取回,向楼上的雅座走去,他极为细心温柔地牵着一位白衣长裙的少女,那少女头戴轻纱帏帽,只在行动飞拂间隐约露出尖俏的下颌与红唇,身形纤弱,仿佛一松手便会随风飞去。
      原本看见白衣蓝袍朝天冠这标志性穿戴的江湖人士们又按捺住了激动,继续坐回去喝酒吃饭,手持拂尘而非身背剑匣,身边还带了一个柔弱少女,那便不是被各大门派在黑市上加到天价悬赏的青冥宗谢漱了。
      “谢漱那种杀胚怎会有闲情带着一个女人!”还有人高声笑道。
      林逢雪正四顾一圈,从各处细节抽丝剥茧出这是林父派系里哪一位名下的产业。她从前回江南一游,可不单单是随着表兄回来祭祖的。若能将江南一派的官员掌握在手里,才可让他们父女真正立足。
      林父对二皇子的慈爱一半是看在他是天潢贵胄,另一半是因为借由他可以一步登天。
      若是共图大业后,二皇子登上皇位,让她作为皇后安然生下嫡子,那她这位未婚夫君也命不久矣了。
      乍听见有人粗声嘲笑,拿些半真半假的流言,眉飞色舞地调笑谢漱。她不知怎地,心中忽的泛起了一丝恼怒。
      还来得及做什么,只见一个醉汉,脸涨得紫红,跌跌撞撞过来,堵在了路前。舌头打结了似的,含混不清地嘟哝了许久,才一抹脸,眯着醉眼,对谢漱道:
      “你小子……可是尘微子谢漱?”
      但见那月白色长袍的少年挡在自己身前,微微一笑,朗声道:
      “尊驾可是认错人了?在下并非什么谢漱,只是个赶路人罢了。烦请这位兄台让让,我娘子身体不好,需要早些休息。”
      林逢雪心中一恸,不知为何泛上一股酸涩的心情。
      大抵是今生以来,除了早已去世的母亲,再没有一个人曾为她真心做过什么。以利诱之,以情动之,是她使惯了的招数,此刻谢漱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话语,竟然令她喉间发苦。
      可她舍不下这一身荣华富贵,锦绣罗绮。她早就立下毒誓绝不会如她娘一般,为了爱情抛弃一切,抛弃尊严,落到尘土里,遭人践踏。
      登上林府来接自己的马车后,她正欲掀起帘钻入车厢前一顿,忽然转身,撩起垂下的白纱,望向远远站在柳树下的谢漱。
      他也正凝眸望着她,视线相撞,目光纠缠。黝黑的双眸深深,碎发被风吹拂过清隽的眉眼,宛如在华山之巅一轮明月。
      林逢雪眼神一动,细眉微蹙,藏在长袖下的纤纤十指不自觉扣紧,几乎要将掌心挖出血来。
      只这一眼就够了,她回头矮身钻进了车厢内。帘幕垂下,挡住了一切窥视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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