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心》忘川沉舟

8、桃花恰逢雪·下

　　能将谢漱从青冥山上惊动下来的，大约也只有大皇子身中奇毒，昏迷不醒了。
　　待谢漱风尘仆仆御剑赶到，他也只剩下一口气吊着，大皇子生母贵妃日日以泪洗面。
　　他替大皇子诊治后，一日经过花园，忽然瞥见一个纤弱身影自转角走过，裙袂翩跹，轻摇团扇。身边簇拥着几个宫女，嬉笑声很远就传来了。
　　替他引路的小黄门不知为何，语带歆羡，道这位可是二殿下的爱妾，若不是碍于二殿下与林姑娘婚期将近，怕是早就要给一个侧妃的名分了。
　　二皇子即将迎娶林逢雪为正妃，却撞上了兄长命悬一线，飞来横祸。怕是陛下心中也有些动摇，林姑娘是不是真如流言中所说，命中带煞。
　　却见林逢雪宫装高髻，领着一众宫女姑姑，高高扬起头像只小孔雀走过来。雄赳赳气昂昂，朝着那位爱妾走去，揪住她的发髻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方才还在喋喋不休的小黄门顿时一哑，全场鸦雀无声。谢漱摸了摸鼻子，掩去一丝笑意。林逢雪皮笑肉不笑道，如今大皇子殿下缠绵病塌，命悬一线，殿下为兄长忧心不已，寝食难安。你们倒好，成日里嬉笑打闹，毫无体统。旁人知道你们主子是蛮部进献来的美人倒也罢了。不知道还以为二殿下御下无方，纵容姬妾，生生离间了兄弟情谊该如何？
　　她往侧一让，避过那表情阴毒的美人一掌，闪身躲在一众宫女姑姑身后，抬袖掩住嘲讽的笑意，娇声道：
　　“还请诸位姑姑好生教导一番这蛮女规矩，免得她福薄受不起天家抬举事小，连累了二殿下却是其心可诛了！”
　　说完便一掸衣袖，翩然离去。
　　花木扶疏，假山错落的长廊边擦肩而过。
　　谢漱侧身一让，拢袖行礼，垂首低眉。
　　林逢雪抬起下颌，目不斜视，笔直地往前走。裙摆逶迤拖在身后，宛如盛开了一路的花。
　　好似她就是如此一步步坚定地走进繁花似锦，朱红碧翠的深宫。
　　谢漱瞥了一眼那被一众侍女扶起的蛮部美人，印堂发黑，黑气缭绕，想来那若有似无的妖气便是从这个人皮妖物身上传来。那每夜与它同寝的二皇子……他一怔，下意识回首去看已走远了的林逢雪，背影绰约。
　　后来二皇子门下幕僚买通宫女，给兄长下毒的密谋终于是纸包不住火。在美妾日日耳鬓厮磨下，鬼迷心窍想将所有的罪责全部推到了林逢雪身上去，以为这样可以重创操纵自己的林相，又可以摆脱最厌恶的表妹。
　　不妨林相早已掌握全局，气定神闲等着他钻进套子里来，在家中摆下鸿门宴，酒过三巡拍拍掌，三名道士破门而入，暴喝一声妖孽休走。依偎在他身边的美妾顿时花容失色，推开二皇子正欲拂袖逃走，却被数道剑光钉穿，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化作青烟消散。
　　唯有她身上那一件二皇子刚赏下的留仙裙委顿在地。发髻上簪着的芍药花四散飘零。
　　受邀前来压阵的谢漱方停下古琴泠泠淙淙的弹奏，抬眼却望见二皇子跌坐在地，满目仓皇地望着地上的长裙，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面上混杂了悲伤、恐惧与仇恨，五官扭曲至极。二皇子霍然起身，抽出旁边亲随腰间佩刀，怒吼着往林相身边的林逢雪冲去。
　　剑光一点寒芒闪过，白衣长袖猎猎飞舞。谢漱手持一柄长剑，宛如白鹤俯冲下青霄，轻巧架住他的刀，不着痕迹挡在了林逢雪的身前。
　　看不见林逢雪往后退了几步，扶着侍女的肩膀才站稳，却没有像往常一般溜之大吉，竟然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抬起衣袖掩住了下颌。
　　林逢雪对他说，我这一生就如园中的花，看着娇艳无双，熠熠生辉。却是扎根在肮脏的泥土里，要用人血白骨来浇灌哺育。她又何尝不想去看山高水长，塞北大漠。
　　哪怕生成一大片簇簇花朵，爬满假山古树，占尽人间风流。只要将她的根须剪短，连根拔起，她立马就会枯萎殆尽。
　　金尊玉贵的牢笼是这世上她唯一的栖身之所。
　　林逢雪代父亲来为他送行时，那天下了雪，絮絮雪粒飘落在她的发间，乌黑的鸦鬓衬得面容雪白剔透。
　　她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一拜，转身走进了车马人群。
　　再后来他宁愿受罚也要闯下山去找林逢雪，掌教师兄曾恨铁不成钢。罚他跪在三清殿，厉声问他到底为何执迷不悟。
　　红尘俗世，变幻万千。那女子不过一具红粉骷髅，到底是什么绊住了他的脚步。
　　谢漱是真的不善言辞——他善用剑就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所以面对掌教师兄的苦口婆心唠叨神功，他想了好一会，才想到了什么，转身从药房里拿了两包附子出来。
　　一包生的没经过闷炙火蒸，天性带毒。
　　一包经过妙手处理，药性常温，可直接入药。
　　他指着生的那包说，“有毒。”
　　又指着另一包说，“无毒。”
　　“世间无人爱她，任她天生地长，故她自歹毒。”谢漱盯着师兄的眼睛认真道，“从今往后，我爱她，护她，敬她，保她一世无忧。”
　　掌教看着眼前这个目光坚定的少年，想起另一个如今已经被逼得出走的讨债鬼。
　　他俩分明是放在一起教养长大的，只是谢漱历经三世恒转，初心依旧。秦歌那小畜生成天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在那个姓林的小姑娘死了以后，才猛然间醒悟过来。
　　冤孽、都是冤孽。他哆嗦着嘴唇，最终还是无力地挥了挥手，叫这臭小子快滚出视线。
　　“谢师兄成全。”这五个字他说得发自肺腑。
　　然后他就去抢亲了。
　　林逢雪一身大红宫装，额心金色花钿，乌发盘就发髻。她倚在雕花窗边，膝头叠放双袖，一派平静地望着苍穹，眼神悠远孤茫。
　　宛如一只坠地的孤鸿。
　　直到他背着剑匣，御剑而来。
　　她乌黑的眼眸才熠熠闪动，陡然明亮起来，顿时笑逐颜开，穿过窗棂朝他伸出手。
　　她轻盈灵巧得像一只鸟，从牢笼里飞出来，扑进他怀中。
　　长风几万里，云霄扑面来。
　　林逢雪真是觉得，这一生活到今日，才算是痛快尽心，笑着叫闹着，同他大声问道。“喂，谢漱，我们要去哪儿？”
　　“回——青——冥——”
　　风把谢漱的声音拖得很长，奇异得她噗嗤笑出声来，冷不丁一团乱絮飞雪似的白云迎面撞上来。
　　林逢雪吓了一跳，往后一退，正好靠在了谢漱胸膛上，奇异地平静下来。她好心情地眯着眼睛想，只要有这个人在，一切都会好的。
　　狂风吹落了她头上的绢花头纱，一头乌发散乱下来，衬得巴掌大的小脸愈发我见犹怜。
　　“回去做什么？”
　　“回去受罚。”他冷静地回答。
　　林逢雪一愣，不说话了，只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
　　他们须臾间抵达青冥山主峰那大鼎之前，刚一落地，谢漱将她推进师侄群里，便扑通一声直挺挺跪在那光滑的青石板上。
　　林逢雪神情一变，来不及作何反应，就见那看着慈祥和气的掌教真人请出一柄戒鞭，狠狠打在谢漱背脊上，霎时皮开肉绽，殷红透过衣料洇开。
　　她这一生，便是看着探子们被拷问毒打至死，也没有眨过眼，此时竟然只觉得头晕目眩，往后倒退一步，险些站不稳。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小师婶保重身体！数双手涌上来扶住她的双臂，也有从后面抵住她后背的，顿时七手八脚、七嘴八舌的什么都有，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忽觉一阵呕意上涌——
　　冲到一边扶着松柏干呕了几声，没吐出什么来，回过神才发现这大殿上诡异地一片死寂。
　　又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
　　“小师叔手脚真快啊……”
　　林逢雪条件反射捂住脸，宽大的袖口立刻掩去了全部神情，不知道的人只想着小师婶这是害羞了。唯有林逢雪咬住唇躲在袖子后笑得发抖，险些岔了气，谢漱啊谢漱，你这一辈子的清白全在我手上毁了个干净。
　　掌教真人这才是感觉一阵阵气血上涌，眼前发黑，昏天黑地呢。
　　谢漱望天，装自己是一块青石板。
　　他受了整整十个戒鞭，万万没有想到，今后还有几十戒鞭在未来等着他。
　　晚上房间里，林逢雪褪了那身宫装，只穿着他的里衣，披了一件外袍，对着烛火细细替他换药。
　　谢漱颇为不自在，扭了扭肩膀，被她眼都不眨的一下掐在腰上，呵斥不准动。
　　上完药倒像是对谢漱的一场煎熬终于结束，他长舒一口气，披上外衣，白皙的脸上还残存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绯色。
　　刚稳住心绪，却见林逢雪双手撑在身侧，欺身上来，乌发柔润垂顺而下，衬得小脸盈盈可怜，冲他轻轻喊了一声夫君。
　　桌上那一盏烛火融化在那一双柔情脉脉的乌眸深处，像是一点河灯顺流而下，沉没在黑暗的水流之中。
　　谢漱从来纹丝不动的呼吸乱了，他把脸埋在枕头间，耳根分明涨得通红滴血，却死死不肯抬起来让她看见。
　　林逢雪心间尚存那一丝旖旎羞涩也被他这幅模样冲淡了，掩袖笑得花枝乱颤，将药瓶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和上门走了。
　　谢漱养伤养了没多久就能下床自由行走了。忽然有一日，时常给林逢雪帮忙的小道童神神秘秘过来找她，说是小师叔找她过去。
　　她在坐忘峰的悬崖边看见了谢漱，他抱着剑靠在古树上，身后是一望无际的苍穹。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粲然一笑。
　　林逢雪来不及开口言语，便见眼前一阵花雨纷纷扬扬落下。各色应季的花朵不要钱地从天而降，沐浴其中，她完全愣住了。却见谢漱朝古树顶上的师侄们挥挥手臂，侧脸在天光下极为干净好看。
　　“我不知道该送什么给心上人。”谢漱说道，脸颊染着一层浅浅的绯色。
　　渭水的桃花、河谷的杏花、田野间遍地的黄花、深山里的红椿。
　　于是他揽了满襟的春日来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