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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卅三回 ...

  •   话说冬月初五那日,赵元直为与玉山等人报信,乘马车往锦园走了一趟。而那琵琶伎顾虑颇多,恐赵亭与盈珠相见,不好分说,便特拣一道冷僻路径至西面琳琅阁中。岂料因挂念秦、明二人,临走时命小雀相送,百密一疏。那丫头也实然无这许多计较,抄着大路便往门前而去,与盈珠在榕树下撞了个正着。
      那盈珠身穿一袭黛紫罗裙,松绿袄子,肌肤如雪,鬓发如云。她此时正俏着脸色,教一班歌女唱曲,听闻珠帘声动,扭过头来,见着那赵少尹也是一愣。那句“憔悴有心托病骨,多情无处觅春风”,登时噎在嘴里吞吐不得。她半晌,方记起要与他行礼。遂搁了红牙檀板,一整罗裙,强撑着施施然站起身来。
      却不想甫一躬身,往日浓情蜜意,海誓山盟,便争先恐后的涌上心头。
      那些如火如荼的岁月,那些锦绣辉煌的人物,万紫千红中沧海一粟,风花雪月里弱水一瓢。她曾狠心为他将香柔撂出门去,狠心撕扯下一切红尘伪装。她为他哭,为他笑,甚至为他闹一遭彤红喜堂,为他发一场终生癫狂。
      但他,似泡沫,似朝露,似波涛。
      他的人,他的心,都随繁华远去,被声色名利埋葬进万古深渊。盈珠有时也会诧异,为何人可以变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彻底。为何这世上的“长久”永无长久,“须臾”终是须臾。
      她并非会心痛,只是空空然遮挽不住的怅惘。
      但这怅惘,依旧让她红了眼眶。
      赵亭见她敛眉垂眸的刹那,那一腔子密不透风的铁石心肠,倏然崩塌。他想起从前在锦园门前,贴金罗裙,葱绿大袖,款款婷婷一句:
      “奴家盈珠,谢明府救命之恩。”
      如今,人是当年人,彼此恩情却已无迹可寻。
      他虽有心辩解,但话到嘴边又觉索然无味。事已至此,便是将那些无奈无法,那些委曲求全,那些鸿鹄之志,家国之怀,袒露昭昭又有何用。不过是懦夫畏畏缩缩的借口,小人蝇营狗苟的挣扎。他念及此处,蓦的放下心来,一抖袍袖,与盈珠深深回了一礼。
      四目相对,彼此无话,却厘清了心中最后的情分。
      盈珠因见他远去,复又坐回那榕树底下,手持红牙檀板,继续唱着那世人编纂的擘钗分钿,比翼连理。她忽然想开了,这世上的痴痴怨怨,并不是人人都要体会的;而那些儿女情长,也并非人人都会拥有的。青春漫掷,芳华空好又如何呢?随心自在,了无牵挂,便可知足了。
      放下这些不提,又过四五日,到了初十光景。那秦、明二人将余家诉状打点完毕,又列出四十八种罪名,洋洋洒洒,事无巨细,直写了万字有余。他二人将那文书放在嵌金紫檀匣里,送至琳琅阁中。
      琳琅阁里,玉山松松搭着一领绯红缂花袍子,石青衬衣,正端着茶碗与那王大公子嗑牙。他见秦澍与明玉来访,便拢了拢领口,起身行礼。
      那秦小公子穿着一袭赤狐裘,栌黄色锦袍,头发拿带子随意绾着。他这几日不眠不休,熬得双眼通红,平日里意气风发的人,也掌不住憔悴起来。但他却面露喜色,精神爽朗,笑着与那琵琶伎说:
      “我等已将罪状点清,辑录完毕,现交于你手。”
      玉山闻言,接过他递来的紫檀匣子,当着众人面小心打开,将一卷绢帛捧在手里细细读了。那一尺来宽、两丈来长的绢帛薄如蝉翼,叠起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压在手里却重逾千斤。他深知这是一腔滚烫热血,赤诚肝胆,是天地有情,大义凛然的慷慨佐证。
      玉山战战的将那文书读过,极郑重的点了点头,复又向他二人行礼,口中称道:“玉山代子疏谢过诸位高义。”
      那秦、明二人见状,忙与他回礼,又道:
      “此乃我等分内之事,义不容辞,何须言谢?”
      玉山道:“二位放心,此物定将原原本本,呈至圣上手中。”
      他二人听得“呈上”二字,心中一顿,便迟疑问:
      “听闻圣上因余妃薨逝,伤心过度,日夜哭祭,不在朝堂,不知如何呈至手中?你我虽称得上高门大户,也毕竟无这样的脸面,能进那华兴宫去。”
      玉山闻言一笑,自绯红衣袖里露出截葱白手指,指着那王大公子道:
      “这浑鬼没那样本事,他父亲可是有的。”
      王晋听他点名,遂站起身来,也与众人行了一礼,说:
      “我也无甚功绩,只好做这个跑腿的苦差事了。”
      众人闻言都笑,那明玉却还有些顾忌,皱眉道:
      “都言老斥国公为人谨小慎微,我也知此事轻狂,恐怕未必看得惯我等稚子心气。”
      “那有何妨……”王晋摆手笑道,又说:“我父亲与那余敏最不对盘,再者,我等句句属实,又不是凭空捏造。实在不行,我就与我母亲磨会子嘴皮,让老太太收拾他去。”
      众人听他红口白牙,将那老斥国公说得一丝威严也无,纷纷大笑起来,便也宽下心去。玉山见满座稍定,又将手中绢帛展至末尾,便看那帛上一截三寸留白,因对秦、明二人说:“可是在此处署名?”
      秦澍闻言点头,道:
      “我等皆未落笔,只等着王大公子先写。”
      王晋听他说话,便从旁取来笔墨,挽袖搦笔细细写了,又咬破手指,按下一个鲜红指印。众人见状,又依着秦澍、明玉、玉山的次序,一一题名按记,如同签下一张生死无悔的状书。
      四人望着那素白帛罗上的浓黑墨迹,殷殷血色,一股豪情顿时冲上头顶,盘旋胸臆,久久不散。
      那王大公子红着眼将文书细细收好,放回紫檀匣中,又极郑重的揣在怀里。命永禄门前牵马,大步流星的出门去了。
      秦澍回头,见玉山咬着牙关,脸颊绷成了一条直线,因对他说:
      “你且放心,我等如此夜以继日,辛苦忙碌,断然不会白费!”
      那琵琶伎听他虽字字坚定不移,一把嗓音却瑟瑟然颤抖,便掌不住展颜一笑,点头应承。
      次日,天刚蒙蒙亮时,斥国公府门前已站列着好些人物。冬风裹挟细雪,刮在脸上,历历生疼。城头角楼,钟鼓遍响,时断时续,声声落在心弦。
      那老斥国公换上一袭簇新的妆花紫缎面银狐里官袍,系镶金玉带,勒明珠发冠,跨一匹健壮黄骠马,威仪赫赫,目光凛凛。他拉住缰绳,黄金辔头在晨曦中闪成一片。他扭头望向王晋等人,略一颔首,花白长髯在风中微动。
      玉山同秦、明二人也随着王晋在门前送行,见状深深行了一礼,便听那马蹄声飒沓作响,奔腾远去。
      葛氏穿一袭暗红缂花袄子,敛着眉眼,目送那浩浩仪仗消失在长街尽头。她整了整衣襟,温声对众人说:
      “天气冷,回去喝一杯热茶罢!”
      众人闻言,道一声叨扰,随着府中仆役走入那朱漆大门,过青砖院落。便见飞甍碧瓦,雕梁画栋,锦帘绣帐,朱栏玉阶,好一派宏伟屋舍。
      那葛氏亲手推开主屋房门,门上刻着四季花卉,泥金嵌宝,拿一色轻纱碧罗糊着,影影烁烁,如烟似柳。上首设一张紫檀匡床,东西两列雕花方凳,搭石青洒金椅袱。门内陈设一概齐整,案几屏风处处不凡。
      葛氏施施然领王晋上首坐了,秦澍让玉山坐,右面是明玉。少顷,一班彩衣侍女红云样飘至堂前,奉上茶来,与众人喝了。众人饮罢,纷纷向那葛老太太道谢,又言老斥国公高义,为国为民。
      那葛氏见满座玉树临风,文质彬彬,言辞文雅,举止宁静,心中喜不自胜,便对王晋说:“阿晋,你看看人家公子哥儿,再看看你……那么大个人了,还跟毛猴子似的。”
      那王大公子正大马金刀的架腿坐在榻上,闻言骇了一跳,连那竖着的膝盖都放下了,仿佛心虚般呷一口茶,道:
      “阿娘,玉……”
      他方想说“玉山还在呢”,却又觉出不妥来,话到嘴边拐了个弯。
      “玉山几个,虽与我同辈,但到底要称我一声‘王兄’。你就给我留些颜面罢!”
      葛氏听了却笑,佯怒道:“我啐,你没把他们带歪就已是天可怜见,还指望我老婆子给你留颜面不成?”言罢,顿了顿,又问在座三人:“我倒奇了怪了,你们三个还拗不过他一人不成,怎么这些年还是这个模样?”
      秦澍为人跳脱,又与王晋厮混惯了,闻言便答说:
      “老太太您不知道,我等也尽力了。可王大公子这,是扭不过来啦!”
      众人听他说话,掌不住笑得前仰后合。那王大公子见了,纵很想把秦澍拉过来胖揍一顿,却到底碍于场面,不得不作了罢。而那葛老太太因见众人欢喜,便又与他们说了几句冷暖,问秦家、明家的好,又问何远一事详细。众人与她详说了,又言那余家罪状,何家处境,言罢都是一阵唏嘘。
      五人坐了会子,那葛老太太因说家中有事,要去处理,便着王晋招待众人。一行人将她送到主屋门口,嘱她慢行。临了在廊下时,葛氏却叫住玉山,让他走近来与自己说话。
      玉山闻言,心中惴惴,却不敢怠慢,忙一整貂裘便缀了上去。
      那王大公子见了,横竖忐忑不安,生怕有甚么好歹,伸着脖子往外张望,却被秦、明二人好说歹说的劝回榻上。
      却说另一厢,那琵琶伎拢着件紫貂裘,一领海水纹宫粉锦袍,湛蓝掐牙,亦步亦趋的跟在葛氏身边。那葛老太太因见他风流瞩目,沉默温柔,便屏退下人,与他走入府中花园。玉山见状忙接过手来,小心搀着葛氏,却只低垂眉眼,并不说话。
      二人行出几步,那葛氏忽然道:
      “听闻你为救何家公子奔走,出谋划策,样样周全。”
      玉山温声道:“夫人言重了,子疏是伯飞的朋友,便也是玉山的朋友。”
      葛氏听罢,扭头看他,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过一遍,因对他说:
      “此事凶险,那余家何等翻云覆雨,生杀予夺,你竟也肯帮他?”
      那琵琶伎听她说话,不知话中究竟何意,是埋怨他未能阻拦王晋,还是赞他与那王大公子同心协力?玉山念及此处,纵然一时犹疑,却仍面不改色,道:“伯飞在何处,玉山便在何处……”
      葛老太太未曾料他会如此剖白自己,登时愣了愣神,脸上现出几分讶然神色。先前斥国公寿宴之时,她实然已察觉此间端倪,但不过为着府上颜面,为着锦园声势,不得不装聋作哑,曲意逢迎。而她对那琵琶伎,本也是有些计较,甚至心底里还带着点,既是男人,也好一拍两散的庆幸。
      却不想,玉山此言此语,这份过人胆色,这点不悔痴心,至情至性,甘心首疾,令人汗颜动容。她怔怔然暗忖,原来这世间痴情,本就不分男女,本就没有顾忌。
      玉山见那葛氏愣了半晌,尔后破出一个笑来。她拉着那琵琶伎的手,摇了摇头,叹道:
      “无怪阿晋喜欢你……这也就够了。老婆子我,给他相了数十门亲事,也没见他一个顺眼的。如今好容易有一个,还爱他那脏心烂肺的。若撵跑了,可再去找谁呢?”
      那琵琶伎听她言语,掌不住眼眶一红,退出两步,向那葛氏深深行了一礼,哽咽道:“夫人,先前多有欺瞒……玉山并非在下真名,不过是锦园卖艺时起的诨号。实际我本名余斫,表字樵山,是那余国舅的次子,余贵妃的侄儿。”
      葛氏闻言骇得目瞪口呆,半晌方回过神来,又睁着眼睛与他道:
      “阿弥陀佛,那你是如何到那锦园里的?”
      “此事也是说来话长,我虽生于余家,却未得一日养育之情。愤而离家出走,又无处可依,只好凭着两手毫末技艺赚取衣食。唯有贵妃,待我视如己出,可她业已……”
      “这么说来,你是个六亲无靠的可怜人了?”
      那琵琶伎闻言点头,形容悲戚,却仍笑说:
      “但伯飞待我很好,也知足了……”
      葛氏因见他说话间眉间微蹙,心中更是不忍,暗道若教他离了王晋,且该如何活呢?遂伸手替他理了理鬓发,又慢声道:
      “好孩子,你且随我来。”
      玉山闻言,不敢不从,忙应承着,跟在那葛氏身后。只见她左转右转,过几道抄手游廊,穿几间繁华院落,却在西北面一间高大堂屋前站定。
      那琵琶伎展眼看四面冷冷清清,杂植松柏翠竹,正心中狐疑。却见那葛氏推开房门,引他入内。他便顺着跨过门槛,打起绣帘,却猛地呆住。
      眼前是一方巨大的檀木香案,案上摆着密密麻麻,祖先牌位如林。案前支着一对高大香烛,火光烨烨,照得满室满厅。房中香雾缭绕,非兰非麝,自有一段悠悠然沉静如水。
      那葛氏整了整衣袖,跪在正中蒲团,因见玉山愣在当场,便扭头唤他:“樵山,你且往这边来。”
      那琵琶伎闻言,猛然警醒,忙不迭在她身边跪了,眼中却一片泪光闪烁。
      葛氏见他流泪,便从怀中取出块帕子,替他细细擦了,又一面擦,一面与他道:“你这孩子,怪可怜见的。”
      言罢,又转身向面前牌位拜了拜,道:
      “列祖列宗在上,老婆子我平日里没少聒噪你们,今天又有个不情之请。我身边这位,余斫,余樵山,因是个孤苦无依,茕茕孑立的。我眼下愿收他为义子,好让他有个归宿……”
      那琵琶伎听她字字句句,不似有假,登时脑中一片轰然作响。他愣了半晌,方回过神来,颤着手向那牌位磕头敬香,眼泪却断线珍珠似的落将下来,打湿那蒲团上的靛青绸缎。
      葛氏在他身边,看他是真心实意的欢喜,便又与他说了几句体己话,言那王大公子小时如何,少年又如何。因见玉山应对从容,风趣机敏,心中便更是称意,又将手上一个东珠戒指戴在他尾指之上,当作今日之礼。
      如此,那葛老太太便携着玉山的手,将他带回主屋,又领着一班侍女,前呼后拥的走了。
      那王大公子见她走远,忙拉过玉山来,因看他红着眼眶,心中更是一紧,遂问他道:“阿娘与你说了些甚么?”
      玉山却弯着双桃花眼,笑容晏晏道:
      “她与我说,某人五岁被教书先生打得满院跑;七岁骑马摔下来后哭得惊天动地;十六岁看上了隔壁小姐,大半夜的翻墙去送金钗,却被当作小贼,撵了出来。”
      王晋听他越说越不对,伸手便要掩他的口,却见那琵琶伎张开五指,在他面前一晃,俏着脸道:
      “还说,从今往后,我与你便是一家人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也进入倒计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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