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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卅四回 ...

  •   话说冬月十一日清晨,老斥国公换一袭簇新官服,携了那装着素帛文书的紫檀匣子,策马入宫面圣。葛夫人邀众人饮茶谈笑,又将那琵琶伎单独唤出,与他分说此间详细。而那葛氏因见他机敏过人,有情有义,更是天涯孤独,无所依傍,遂心中不忍,又疼又爱。便对他与王晋之事,不动声色的允了,又带他拜了宗祠,收为义子,赠明珠戒指。凡此种种,不消细说。
      且说那王大公子因见玉山被唤出门去,在主屋房内坐立不安,横竖挣着要望个究竟,索性被秦、明二人劝住,方未生出甚么离奇事端。而那琵琶伎回转以后,看他一副心急火燎,便将此间诸事细细说了,听得他喜出望外。王晋忙拉过那琵琶伎的手来,三步并两步走到里间,诚惶诚恐的打听葛氏言语。
      玉山见他那样子,抿嘴笑道:“她问我,余家那等声势,为何却愿意帮你。”
      王晋又问:“那你是怎回的?”
      “我,与她说……”他言及此处,忽然顿了顿,耳尖泛起一点红晕,轻声道:“你在何处,我就在何处。”
      王晋闻言,心中慨然一叹,暗忖这琵琶伎的好,究竟是一生一世也体会不完。遂张开胳膊,将玉山抱了个满怀,贴在那人耳边道:
      “你说好的,不许反悔。”
      “浑鬼,谁像你似的,成天赌咒发誓,嘴里没一句真话。”
      玉山啐他一口,却又软了腔,顺下眼道:
      “我听夫人宽恕,心头一冲,便把我那身世本名也说将出来。夫人听了,约是忖我孤苦伶仃,别无倚靠,恐我离了你,要生出好歹来。这才教我拜了牌位,入了族谱。否则,你家门槛就这样低,我一个下九流乐伎也跨得进来?”
      “哎哎哎,甚么叫下九流。你这样说,那我成什么了,下九流的姘头?”
      那琵琶伎听罢,忙“呸”了一声,怒道:
      “天打杀的东西,荤油蒙心了乱说话!”
      王晋恐他真恼了,忙蝎蝎螯螯的赔不是,又拿那拜年话颠来倒去的哄他,半晌才让那琵琶伎“哧”的一笑。玉山见他仍抱着自己,抬手一搡他,道:
      “好了,等着润之他们看笑话呢,且回去了。”
      那王大公子闻言却不放他,抓着他那腰带,横竖要他亲一口才愿松手。玉山将他嫌弃得无可不可,一叠声骂“下流货色”,但仍在他腮上轻吻了一下。
      王晋却因这浅浅的,堪称蜻蜓点水的一吻,乐得上天入地,坐在榻上半晌,那嘴角都是翘的。秦澍见他那样子,心中一片惊疑不定,忙向明玉打眼色。那明维德是个玲珑心的,见状便看了一眼玉山,岂料竟和那琵琶伎撞了个正着,两厢尴尬,只得默然饮茶。
      如此,众人在堂上心思各异的坐了一会子,便听门房来报,言老斥国公回转。此言一出,四人纷纷便振作精神,齐整衣冠,冒着冰霜细雪,迎将出去。
      只听门前黄骠马一声长嘶,身后是伞盖蔽日,屏风障目。那老斥国公沉着脸色,翻身下马,因见众人站在门前,便扬手道:“里面说话。”
      他四人忙不迭点头跟上,却因见他眉头紧锁,知难免事与愿违,心中顿时忐忑难安起来。却又碍着斥国公威仪,纵有千般疑问,万般揣摩,也只得悉数收入心底。
      少一时,众人复又在堂上坐定。那老斥国公坐在上首,命人奉上茶来,便屏退旁人,皱眉道:
      “此去宫中,见了圣上,也呈了匣子,但……”
      “但如何?”
      “圣上看也未看,便要我退下了。”
      众人闻言,皆是心中一沉,面上喜色也顿时一扫而空。暗道倘若那皇帝看后无动于衷,还自罢了,不过是他等力有不逮,另谋出路就是。但倘若那皇帝看也未看,便当真是无心处事,无力决断。如此一来,京城中仍是余家的天下,甚至较往日风头更劲。且遑论何远之事如何,便是要参那余敏一本,也是不能够的。
      那老斥国见众人沉默不语,也是又哀又怒,沉声道:
      “从前宫里人与我说,圣上如何追念贵妃,我大抵是不信的。谁知今日入宫,当真见圣上茶饭不思,饮食不想,郁郁憔悴,凄凄惶惶。人都言,国不可一日无君,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天下且该何去何从?”
      玉山听他宽慰,暗道一声折煞,忙向他赔罪说:
      “斥国公莫要自责,也是我等托大,一时意气用事……”
      秦、明等人闻言,虽心中寒凉刺骨,却皆勉力支持,附和着要他宽心。
      那老斥国公因见众人这等有情有义,蓦然间感慨万千,长叹一声,道:
      “若这京城内外,文武百官,都如在座一般忠肝义胆。那国祚昌隆,千秋延绵,便不是痴话一句。可惜……可惜这世道,凭空折耗了多少少年意气,消磨了多少热血心肠。”
      众人听他称赞,登时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他们何尝不知,在偌大权势面前,这些微薄的挣扎好似蚍蜉撼树;在滚滚红尘轮中,这些渺小的悲愤好似螳臂当车。但若无人去作那蚍蜉,无人去作那螳螂,蝇营狗苟只为权势红尘,便徒三光而永寂,虽万古而长夜。
      那琵琶伎沉吟片刻,忽对众人说:
      “眼下动不得余府,便只好自子疏入狱一事入手,查明此间因果,拿下罗织陷害之人。再反推余敏用心歹毒,设计忠良,恳请圣上严惩不怠。”
      众人闻言,纷纷称好,正要让他详说计划。却见那琵琶伎倏然变了脸色,似想到些计较。他眉头一蹙,蓦的站起身来,一面向那老斥国公辞行,一面便要众人速回锦园。王晋与秦、明二人不解,忙问他缘故,他道:
      “余敏在宫中眼线众多,恐怕此事已曝,要来兴师问罪了。”
      他三人听罢,暗忖轻慢不得,便纷纷告辞策马,往锦园而去。
      而那琵琶伎果然所料非虚,众人前脚刚到锦园坐定,后脚就有辜玉清率人围堵。那锦园门房远远见好一队官兵人马,声势浩大,似往此间而来,惊得魂飞魄荡,一连差人报信。
      琳琅阁中,小雀那丫头穿一袭水红罗绡面羊毛里袄子,慌慌张张的打帘进来,因见玉山与王晋俱安坐桌前,便说:
      “主人,王大公子,我先前往膳房传菜,正遇上下人回话。说京兆府牧围了园子,好些穿靴的,戴帽的,要来拿人呢!”
      那琵琶伎闻言冷笑一声,心道“来得好快”,遂命小雀定下神来,要她将东面众人聚到一处,不要慌乱。吩咐完毕,又转身整了整貂裘,从架上取下那王大公子的狐肷裘,与他细细穿了,方出将门去。岂不料,未走出三两步,便与盈珠撞了个正着。
      那盈珠骇得脸色苍白,双手战战,一路小跑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她因见玉山兀自气定神闲,便忙对他说:
      “玉山,我怎听京兆府要拿人,可是错了?”
      “错不了的,你速去西面,将一干人等好生安顿,莫要多嘴多舌。至于京兆府,我自有办法料理。”
      盈珠听他字字句句,不似有假,忙不迭点头应承,虽心中七上八下,却也只得依言照做。
      玉山因见她首肯,遂放下几分心来,又从怀里摸出块明珠镂花金牌,塞进那王大公子手里,与他细细交代:
      “辜玉清认得我,因而不便去见他。你且与他理论着,若他要强闯,便把这金牌与他看,骇不死他的!”
      王晋闻言,心中狐疑,便掌不住多看了两眼。却见那牌子上,精雕细琢着二龙抢珠,波纹卷草,正中一个“赦”字写得方正浑圆。那王大公子见状,倒先把自己唬得一呆,忙问那琵琶伎:
      “这东西你哪里来的?”
      “既不是偷,也不是抢,你侈侈喋喋作甚?”玉山啐他一口,心说这个牛心的,便忙将他推到院外,让他速去料理。
      锦园门前,辜玉清裹着件玄狐裘,正低头拨弄着一个白玉扳指。他生得瘦骨嶙峋,形容枯槁,若不是身上一领大毛衣服撑着,恐怕便要没入官兵之中,再寻不见踪影。他在那金字牌匾下踟蹰半晌,撩起眼皮看了看天光,慢声慢气道:“你家主子,该不是怕了,怎还不来回话?”
      那门房见他来势汹汹,不敢顶嘴,只顺下眼,诺诺道:
      “小的已差人禀告,请明府少坐。”
      “不必坐了。”那辜玉清将眼一瞪,又道:
      “他若再不来,本府便只好强搜!”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能人,竟敢擅闯锦园?”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珠帘脆响,那王大公子身穿一袭狐肷裘,暗红缂花罗袍,大步流星的走将出来。他甫一见了那辜玉清,便拱手笑道:
      “哦,失敬失敬,原来是辜府牧这位能人。”
      辜玉清听他含酸带讽,气得三尸暴跳,险些便要差人硬闯。却忽然想起,那王晋到底是个豪门子弟,只好捺下一腔怒火,耐着性子,与他道:
      “今晨来报,说这锦园之中有人图谋不轨。本府自然是不信的,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未免王大公子受人非议,只好来搜上一搜。”
      王晋闻言,暗忖这老狐狸端的是信口雌黄,面上却笑,问他:
      “可有文书记录?”
      辜玉清道:“一时情急,未曾录得。”
      “可有报案凭证?”
      “押在府中,未曾带来。”
      “可有……”
      “哎!”辜玉清挥手打断,摆出一派官威,枯瘦指节抖动着,
      “王大公子,实话与你说了,今日本府是搜不得也要搜,还不退让?”
      王晋听他说话,将那桀骜眉眼一瞪,手指黑漆牌匾,因对他说:
      “此乃圣上御笔,辜府牧就不怕落得一桩‘大不敬’的罪名么?”
      辜玉清闻言瑟缩一下,却转念一想,横竖有余家撑腰,便不管不顾起来,一声令下,就要拿人。
      王晋见他不知好歹,心说是天堂有路你不走,遂一抖袍袖,将那刻花金牌赫然亮在辜玉清面前。辜玉清被他骇了一跳,正要发作,却见那牌子上昭昭烁烁,金龙腾飞,登时唬得面如土色。
      那王大公子犹嫌不够,将腰上那把千牛刀拔出三寸,咬牙切齿问他:
      “辜,府,牧,还要不要搜?”
      辜玉清见那刀光清冷,仿佛自天灵盖被人灌了盆雪水,禁不住气焰全无。他颤着嗓子,吞吞吐吐了半晌,未见有甚么分明。那京兆府师爷心知这金牌是皇家印信,莫说强闯锦园,便是再与那王大公子计较片刻,都惶恐有性命之灾。偏生那辜玉清早就唬得魂不附体,如被人定在原地,不能发下半点号令。
      那师爷见状,跺了跺脚,两家和事佬似的凑上前去,硬着头皮与那王大公子说:“王大公子,待我等将此事详查一二,再作计议?”
      王晋闻言却笑,收了那牌子,背手只道一个“滚”字,拂袖而去,再不留恋。而那琵琶伎抱着胳膊,看门前人马浩浩荡荡回转,笑得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王晋见了他,忙问:
      “你这牌子哪来的,下回也与我捎一块?”
      玉山闻言啐他,“浑鬼,再没有别的了。先前入宫时,姑母将这牌子塞在我怀里,要我保重。恐怕她到底放心不下……临了还惦念着我。”
      那琵琶伎言及此处,又想起余贵妃往日种种爱护仁慈,禁不住眼眶一红。王晋最怕他落泪,见状忙哄着他,与他说了好些有的没的,才算了结。
      却说众人因见了辜玉清围堵锦园之事,心中惴惴,那王大公子便将一干上下召进主屋,只说“误会一场”,又明里暗里安抚许多,倒未见不平。
      傍晚时分,盈珠与环儿一道来琳琅阁拜会。那盈珠穿着袭银狐袄子,袖着手炉,下摆露出截葱绿金银缂花褶裙,袅袅婷婷走将进来。她见玉山与王晋正在堂里喝茶,便向二人行了一礼,又携着环儿坐了,对那琵琶伎道:
      “玉山,恕我多问一句,今日那京兆府牧,究竟是甚么缘故?”
      玉山见她神色担忧,心知隐瞒不过,便与王晋对了个眼色,又放下手中茶碗,絮絮道:“伯飞有一位好友,因遭余国舅陷害,蒙冤入狱。我等想要救他,便未免要与那余家有些计较。而辜玉清与余敏又是姻亲,自然帮衬着寻衅生事。但好在,眼下我已将此间诸事摆平,无需你担心。”
      盈珠闻言,点了点头,与他说:
      “我还怪道前几日,那赵少尹所为何事,想来也是因此……只是玉山,你怎这样见外起来,害得我提心吊胆。从前那延兴门外,灾民遍地,我等不也齐心协力将它平了么?你有甚么要我办的,尽管开口。我盈珠虽爱惜那几个铜子儿,但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
      玉山听她提起赵亭,暗啐一声托大,忙道:
      “赵少尹之事,我并非有意要诓你,只忖着不好开口,怕你为难。”
      盈珠却笑说:“我与他早已两清,不在乎这些了。”
      那琵琶伎听罢,愕然怔了怔,却见她不似有假。暗想这儿女情长,藕断丝连,一时竟也说不分明,便只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环儿因见他二人无话,忽站起身来,向玉山郑重行了一礼,道:
      “公子,实不相瞒,我父亲也曾在朝为官,却因那余国舅弄权,被外放出城,含恨而终。家中没了依靠,母亲只好改嫁,把我托养在族中一户亲戚身边。却不料人心不古,最终流落此间。公子待我如再生父母,锦园中我也从未觉一丝悲苦,但是……但是余国舅,但是余家!”
      那丫头一语未竟,已是眉眼通红,泣不成声。
      玉山见她流泪,暗自心惊,环儿素日里为人坚强,从不见一声埋怨哀诉,今日竟哭得天昏地暗。料想此间种种,定非三言两语之痛。但救何远一事,凶险重重,怎好牵扯进这未及笄的孩子?
      王晋看那琵琶伎犹疑,知他是不愿连累他人。却转念一想,暗忖余敏之事,干系重大,本就无所谓内外亲疏,遂道:“玉山,如今圣上不能决断,唯有如雷贯耳之声,方能澄清玉宇,扫荡瀛寰。”
      言罢,顿了顿,又对那盈珠说:
      “你从前不是要乞维德与你写唱词?如今便让他写一首,唱得满城皆知,我看也未必无用。”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五回完结……这本真的进入倒计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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