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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卅二回 ...

  •   话说十一月初五,玉山为详解何子疏入狱一事,特与孙仁递了拜帖,将一概关节经过,听他细细说了。那孙仁倒也未懂许多,只说道士与小太监一案,其余再问也是不知。那琵琶伎遂央他彻查,但孙仁谨言慎行惯了,不愿招惹是非,好说歹说便是不允。玉山无奈无法,只好与他细陈利弊,又搬出贵妃祭礼一事,放让他点了脑袋。
      如此,玉山忖着宫中之事暂且不必忧虑,便骑一匹灰斑玉骢,得得的回了锦园。岂料那锦园门前,停着好一架高大马车,正狐疑来者,便见那车上走下一位穿茶地金线妆花缎面赤狐皮里绵袍,系玛瑙玉带的年轻人来。
      玉山见着,骇了一跳,恍恍惚惚又不敢认,便拍马赶了两步,一见果是那赵亭,遂只好下马与他行礼。
      赵亭也不料正遇见他,但见玉山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领口露出点银狐皮里子,依旧那么个俊眼修眉,清秀超绝模样。话便随口而出:
      “玉山公子,别来无恙否?”
      那琵琶伎闻言,一时也猜不透他所来何意,但既在门前,也没有拒而不见的道理。于是便舒了眉眼,扬手与他道:
      “此处不是说话地方,进去谈罢。”
      赵亭听罢也未推拒,只道一声叨扰,便随着那琵琶伎打起珠帘,进得园中。只见锦园那大榕树下一派清清冷冷,四下里并无人声,间或二三点弦音飘过锦绣帷幔,吹入耳中。那赵元直因见玉山默然不语,心中自有一股难堪愧怍,便启开话头,问他说:
      “园中如何这样幽静了?”
      玉山听他说话,也不故作冷淡,只笑道:“伯飞忖着冬月里天气寒冷,不日就要下雪,便索性歇了台。只余各家常客来听,自然冷清了。”
      那赵元直听闻“伯飞”二字,又忽然想起五月底上,余仞死后,满城搜寻的事来。他刚想开口问那琵琶伎与王晋的近况,却转念一想,又觉出不妥来,只好呐呐的住了口。
      玉山却没他这样多的计较,只打起东面珠帘,又穿几道抄手游廊,见苍松翠柏,冷石寒竹,轸分珠玉,罗列屏风。少一时,行至一处青砖小径,夹道草木葱茏,愈见冷僻之色。
      赵亭忽道:“盈珠之事,是我不好。”
      那琵琶伎闻言愣了愣,脚步未停,半晌方道:
      “此事我只与你说,实际眼下这般,倒也不算坏事。便是你真能娶她,世人冷眼寒心,毁谤销骨,你二人也未必承受得起。伯飞心软,横竖不听我长痛不如短痛的劝,只惦念着当日堂上如何,却终究忘了,到最后是你们的一辈子。更何况,赵少尹是心怀天下之人,不须在意这些。便是要道歉,也不该向我……”
      赵亭听那“心怀天下”中的嘲讽意思,却莫名半分怒意也无,满心想的都是:“这情债教我如何偿还?”
      玉山见他不言语,心忖这话说得重了。这两日或是因那何子疏的缘故,或是因那余家的缘故,他多少有些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平日里那些忖度时常捉襟见肘,露出个狐大仙似的里子来。
      又行出数十步,待琳琅阁自树影婆娑间闪现之时,那赵元直终是按捺不住心思,因对那琵琶伎说:
      “那你与王大公子,是否也恐冷眼寒心,毁谤销骨?”
      不想玉山闻言却笑,他转过身来,眉眼弯弯的,道:
      “你不似我心硬,舍不得一身千刀万剐,舍不得一世利禄功名。你又不似伯飞心软,把一个情字看得比泰山还重,把一箱金玉看得比鸿毛还轻。”
      赵亭听他说话,心中震动,半晌不知如何接口。
      正两厢无话之时,却见那小雀穿着一身羊毛袄子,银缎罗裙,迎将出来。她虽是认得赵亭的,但究竟不明盈珠一事真相,又见玉山晴朗着脸色,便笑道:“主人,公子,两位里边坐!”
      玉山点了点头,打起绣帘,引着赵亭入门坐了。
      那王大公子听闻楼下响动,又听小雀说“主人,公子”,知是来了外客。便整了整衣襟,穿一领深紫缂花绸面绵袍,趿拉着鞋,下得楼来。他甫一见了赵亭,也是闪神,忙与那琵琶伎打眼色。
      玉山见了,让他莫惊动秦、明二人,只管下来说话。
      王晋略一点头,又命小雀奉上茶来,便也在那紫檀桌前坐定,道:
      “赵少尹久违了。”
      赵亭拱手与他行了一礼,又道:
      “本来,因着盈珠一事,元直并无颜面来见二位。但听闻昨日晚间,王大公子往大理寺打点了两支白玉如意。那大理正袁光与我同年进士,便多打听了两句,特来告与二位。往后若有需要,也与我知会一声便是。”
      王晋闻言,见他言辞诚恳,不似有假,遂让他详说。
      赵亭道:“听闻二位,是为了何子疏被囚一事,使钱托人。那牢头现已打点妥当,将他拘在倒座房里,虽仍上着镣铐,但好歹每日好食好饭的供着,不与那些腌臜货色为伍。”
      他顿了顿,又道:
      “另,此案卷宗我已着人细细抄来,不日便会送至府上,为的是也好有的放矢。”
      王晋与玉山二人听罢,纷纷点头道谢,又为他端上茶来。
      那赵亭饮了一口,续道:
      “此外,我听闻这从头到尾,皆是余家作怪。那余国舅不知如何得了宫中消息,在圣上面前兴风作雨。而圣上一时也没主意,听说牵连贵妃薨逝,便只一味的掉眼泪,稀里糊涂的允了。那大理寺的人,心里也明朗,知这是莫大冤狱。因此也两面推诿,只忖着见风使舵。”
      那王大公子闻言,暗道玉山果然所料非虚,便又正了神色,问道:
      “大理寺方面,有说如何判么?”
      赵亭摇了摇头,眉间泛起一丝郁色,沉声说:
      “这世道,把人活活都逼成了精怪。事到如今,大理寺也不敢妄下决断,只听外头风吹草动,拿捏分寸。不然,那袁光为何与我透露这些?无非也是要探听个中消息罢了……”
      他二人知他说的在理,心中暗道一声江河日下,却也不再多问,只寒暄了几句,又着小雀将赵亭送出门去。
      那琵琶伎见赵亭走远,便问王大公子说:
      “今早出门时,正见了润之、维德,可安顿好了不曾。”
      王晋听那二人名字,舒开眉眼,拉着他的手道:
      “住在北面,我带你看看去。”
      玉山由他牵着,往北边架子上取来一件狐肷裘细细替他拢了,方携着手出门。只见那琳琅阁北面处处荒芜,萧萧落木,两间平凡屋舍立在枯黄草甸,纵然风雨不动,却还是无缘由的生出一股凄凉。
      那琵琶伎啐了一口,扯着王晋的手腕问:
      “浑鬼,东边恁好些亭台楼阁,怎生安排到这个地方?”
      王晋闻言委屈得无可不可,道:
      “东边住的甚么人,不把他们生吞活剥了去?”
      玉山听罢,又想起那盈珠俏着脸嗑牙花的模样,登时噎了一口,默然点了点头。那王大公子罕有将他呛住的时候,见状愈发志得意满起来,凌厉眉梢不见一点风骨。
      “好了你,嘴角咧到耳边去了。”玉山横他一眼,却有几分虚张声势。
      话音未落,秦润之与明维德俱迎出门来,向他二人问候。那秦小公子裹着件及踝银狐裘,袖手捧一个雕金暖炉,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俊脸。而那明维德则松松披一领石青斗篷,里面是翠蓝色满地锦夹绵袍子,冷得脸色苍白,眼角眉梢却是水红的。
      秦澍将那炉子又拢了拢,高声道:
      “怪冷的天,都里面坐了。”
      言罢,招呼明玉也进门来谈。
      如此,四人在一方清静堂前坐定。秦澍见明玉冻得眉眼通红,便将手头暖炉让与他揣,自己拿着火钳将炭盆拨旺了,又煮了四碗茶分给众人。
      玉山道一声多谢,将那茶碗双手捧了,因见房中陈设简朴,又无仆役侍奉,便道:
      “润之如何清贫了,竟不带些个人来使唤,倒教你自己忙里忙外?”
      那秦澍闻言一笑,喝了两口热茶,道:
      “本就因家中人多手杂,方搬来锦园议事。若是前呼后拥的,岂不自相矛盾?再者,我又不是做不来这些,大姑娘似的金贵甚么?”
      玉山听他说“大姑娘似的”,猛然想起暮春时,锦园众人染病的情形,兀自笑得见牙不见眼,因对那秦润之说:
      “你不知,眼下堂中就有个大姑娘般金贵的,让他倒杯热水也嫌凉了烫了,跌碎我十七八个好瓷杯呢!”
      “哎哎哎……”王晋着了慌,忙去拦他,又道:“好好的说正事,又排揎起我来了。”
      “浑鬼,你还知道正事。”
      玉山咬着嘴唇,笑得万紫千红颜色也无。他又拿起茶杯呷了半口,方端正神色,与那三人道:
      “今早入宫见了孙仁,他与我说,此事纯粹余家作怪。其间,提到宫中道士一人,华兴宫内侍一人,恐是余家内应,我已托孙给事替我详查。又问此间经过,他道出《婵娟集》三字,我掌不住多几分计较。”
      此言一出,满座嗟叹。
      想当日中秋赋诗,他四人悉数在场,如何良辰好景,如何风花雪月,竟不想生出此等祸患,破灭成空。而那何子疏从前,多少煊赫得意,多少风头无两,竟也不过弹指刹那的芳华一瞬。琳琅阁前,明月依旧,老梅树依旧,却到底不是旧时人物。如此想来,众人纷纷自心底里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情,相顾无言,唯有叹息。
      那琵琶伎见满座怅惘,便一舒眉眼,宽解道:
      “我也知物是人非,心中难过。但诸位不妨一想,余国舅若真有通天手段,为何单拿子疏一人?恕玉山直言,在座皆名列《婵娟集》上,纵然不是主使,却也难逃连坐。我想……”
      他言及此处,忽然顿了顿,见众人纷纷振作精神,遂展颜笑道:
      “我想余敏未必不忌惮诸位声势,所以不敢打草惊蛇,妄加牵连。若他当真敢与在座一搏,又何必留我等后患无穷?”
      其余三人听他分解,端的是句句在理,便纷纷点头。那一直默然无话的明维德忽放下茶盏,抬眼道:
      “那如此说来,余敏也不过赌一手,你我不敢横生枝节,实际外强中干,未必如世人所言。”
      “正是……可惜他这一手赌大了,只怕要赔不起。”
      玉山挑眉一笑,眼中带了几分狡黠邪气。他见秦澍不解,便又与他细细详说:“自余贵妃薨逝,余家已无靠山,最多不过仗着姻亲辜澈在京中横行。再加圣上不能决断,他自以为是浑水摸鱼。却不知,水都浑了,又怎辨那双手和那条鱼呢?”
      满座闻言皆笑,那王大公子又把先前赵简所言与众人说了,以及袁光之事,个中推诿详情。道纵然一时改判不得,何远眼下也并无性命之忧,于是彼此都放下心来。而秦澍与明玉见他二人说完,便从身后书案上取下一叠稿纸,铺在众人眼前。
      秦澍道:“我在京兆府有几位熟人,拿来了往年案宗,将与余家有关的悉数抄整出来,当真是开了眼了!”
      玉山听罢,将那稿纸拈起,只见上书余家圈地围田,逼得几处家破人亡一事。再拈一张,只见是状告余家强征瑞凤捐,毒打良民一事。又拈一张,又言余仞闹市纵马,踏伤行人。最近一案,则是那卖花女悬梁自尽始末。
      字字如血,触目惊心。
      那叠稿纸足有半拃来高,写的是余家罪状,更是盛世末路。
      玉山深吸一口,忽觉手上那几片薄纸重逾千斤,压得他良心不安。谁能知这满目烟花皇城,究竟有多少冤魂白骨,而这锦衣玉带,又究竟有多少人面禽兽?
      那王大公子见他脸上刹那间血色尽褪,恐他忧思忧虑,忙拉过那琵琶伎的手来。玉山由他握着,将那些哭诉痛骂悉数按回桌面,葱白五指推到他眼前,长叹道:
      “你自己看罢……”
      秦澍与明玉见状,纷纷低下头去。那稿纸他们已看了许久,但越看越是苦痛,越看越是寒心。那王大公子只翻了半页,便气得浑身战战,一巴掌将茶碗也掀翻了,一叠声道“混账东西”。
      那声音回响在空旷屋舍,竟激不起一丝涟漪,
      死一般的沉寂。
      他四人面面相觑,默默不言,过了近半炷香的时候。忽听梯云馆门外一阵脚步声碎,众人忙警醒过来,要开门去迎,却见永禄报说怀琴来访。
      怀琴穿着一袭水灰绵袍,眉眼通红,人却极是精神。他几乎是瞪着眼睛与那王大公子说:
      “晋大爷,我晌午往大理寺见了我家公子一面,与他带了些衣物用度。我家公子已好些了,也振作许多。他听闻诸位高义,要我来带他道谢。”
      言罢,一撩衣摆,跪地与那四人磕了三个响头。
      众人见状,忙七手八脚的扶他起来。那怀琴却不由分说,执意要拜,挽着众人的手道:“怀琴身无长物,这条命都是我家公子给的。如今,我家公子与我说,他身在囹圄,不能向诸位报答。只能由我先行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言重了。”
      那王大公子命他起身,因见他有情有义,舍生忘死,一时也是感慨良多。那秦澍听王晋不言语,便忽然心中一动,问怀琴说:
      “你可识字,会抄写?”
      怀琴忙不迭点头,又道:“我本就是为我家公子抄书写帖的。”
      秦澍闻言,露出个笑来,因对他说:
      “我正有些陈年案卷要理,你不妨过来帮衬一二。”
      怀琴闻言,道一声抬举,说话间,那好容易直起来的膝盖,便又要跪落下去。众人忙将他搀住了,却见他将那清秀眼角飞快的一揩,有些赧然的笑说:
      “我家公子吩咐过了,不许我再落泪的。”
      众人闻言,掌不住纷纷一笑,将他安排在梯云馆里,也好照顾些秦、明二人的起居。王晋与玉山见两厢安定,便道一声告辞,转身回了琳琅阁。
      路上,那王大公子对玉山说:
      “从前子疏路过扬州,见一少年卖身葬父,被当地恶霸强拖上车去。他一时血热,伸手救下了,后来又教他读书写字,抚琴作诗——而那少年便是怀琴。先前你也见着了,子疏被拿进大理寺问话时,他悲得无可不可,几欲轻生而去。却因着子疏一句话,强捺下许多悲伤,横一条心报恩还命,也是人间至情至性。”
      玉山闻言,默了半晌,忽扭头盯着王晋,眼珠不错道:
      “那像我这般,连救命之恩也无,却能为你刀山火海,面不改色的……又该叫甚么?”
      “这能一样么?”
      那王大公子挑眉反问,又执起他的手道:
      “人说心如磐石,我却觉,似乎可以心如天地。”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笔下的攻君好像都可以去出版情话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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