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叶如花》吴娃

5、04 回忆

　　说叶靥是一杯倒的钱宇其实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而这一点他是在他这辈子头一次喝酒的时候就知道了的。

　　那是在高考结束后的高中毕业典礼和班级告别会后当天，当时录取结果尚未公布，大家趁着还来不及欣喜若狂或者黯然神伤，临时决定为十八岁的人生开第一次酒荤。当然酒吧这种地方那个时候的清纯的高中生是不敢踏足的。所以就把聚会定在了KTV，唱歌喝酒两不耽误。这次居然会奇迹般地没有落下叶靥这个小透明，唯一的原因是，决定产生的当时她正在场。

　　他们定的那家KTV坐落于老城区唯一有夜生活的那条街上。叶靥其实非常不擅长唱歌，会唱的歌也很有限。不过因为大家的初衷是奔着开酒荤的目的去的，所以她心里也隐隐地有点想参与。她的生日在八月初，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商定要聚会那天她尚未成年，虽然也差不了几天了。但也就是这几天，让她没来由地升起了一种刺激感来，那感觉就是循规蹈矩了十几年的人，突然间被人推着要出到了这规矩的格子之外去，虽然有点惴惴不安，但也不能说完全不期待。

　　所幸KTV这场合竟然出乎意料地适合她。首先当然是因为太吵，所以没人在乎身边的人正在说什么或者没说什么。反正压根就听不清。其次是因为光线。聚光的小型筒灯虽然亮，但每盏灯覆盖的区域相当有限，而且稍不留神就会闪了眼。所以其实也就不怎么看得清。见过世面的麦霸就那么几个，剩下的人大更多地是对那液体怀着跃跃一试的心，其中包括叶靥。其实也就只是啤酒而已。最后群体性的神魂颠倒多半还是要归因于令人耳闭目塞的嘈杂环境，以及青春期大大多过必须的荷尔蒙。那晚几乎所有人内心的躁动都被放大了不知几倍，因此根本无暇去理性观察身边的人。而这一切都给了叶靥第一次可以明目张胆地看钱宇的机会。

　　首先他长得很白。叶靥的皮肤算得上是白皙，这也是她对自己的外貌唯一尚算自信的一点。但她此时怀疑，也许钱宇比自己还更加要白一点。有一点叶靥之前从来没发现过——他笑起来居然有点孩子气。也许是因为酒精可以让人放松戒备心，即使对他这种平时看上去本来就很豁达的人也一样。叶靥还注意到他的头发并不算得上是很多的，但是非常柔软，颜色也黑得非常地正。叶靥不禁有点替他担心中年以后的发量了。此外他是属于个子高的男生，但是因为有点溜肩，所以并不显得十分魁梧。青春期狠窜的身高加上夏日单薄的穿着甚至使他看上去还有点过于瘦。叶靥不是那种会在运动场围观男生的女生，所以不知道他的运动细胞怎样。不过他猜测他体育应该不会太差劲的，不然哪里能年年三好生呢。

　　酒精很快就让她有点昏沉，身边有几个人甚至已经开始闭目养神了。但她还是努力地保持着清醒，她直觉这也许是和他最后的见面了，所以要留着一丝清明记住这一晚。其实他们大多数人也没有喝多少。少数几个喝多的人反而没什么事还在闹。喝得最少的几个人中躺着休息的倒是不少。钱宇颇知道适可而止，因此最后还是由他起身宣布本场结束，下场改日，反正这个暑假没作业。面对东倒西歪的一大群，班长很贴心地充分综合了回家路线和平时关系远近来分配护花护草方案。还好大多数人都还能立起来，剩下有四五个明显走路有点晃的男生。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所以这几个男生和女生自然都是需要重点保护的对象。

　　同学们一个个地都三三两两搭伙走了。叶靥很自然地等到了最后一个被安排。轮到她的时候，她立即表示自己一个人坐公交没什么问题，反正家里也不算是太远。但是钱宇还是坚持要送她和所有人中东倒西歪得最厉害的徐艺回家。

　　七月的天很热，所以早上叶靥出来的时候并没有骑车。于是从KTV出发回去的时候，就变成了钱宇骑车后座上带徐艺，她则负责帮忙把徐艺的车先骑回去。其实据她全程细致观察，钱宇也没少喝，只是脸上看不出来而已。不过他明显比平时话要少得多得多。默默在回家路上‘同行’了三年，这是目前为止叶靥和他距离最近的一次。他骑得稍微有点晃，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带了个人的缘故。她有点吃不透他是真的酒量好还是要面子装的。徐艺倒是从开始嘴里就没停过，但是叶靥具体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是也没关系了，因为反正他也不需要什么回应。

　　徐艺和钱宇都住在附近一条小巷子里原属市医院的一座不大的家属院里。在这座古城里，他们算是为数不多的在他们父母那个年代就住进公寓房的家庭。家属院建在一块高地上。因为那一带本来是古城区地势较低的地方，所以当初建房的时候就顺便把地面给垫高了。为此周边居民还抱怨过不少，因为这会导致本来就潮湿的地方更加潮湿了——一旦下雨，水就都顺着地势往周边流去了。也因此能住上这房子的人，当年还是很受人羡慕的。钱宇家叶靥知道是父母都在医院工作的。徐艺家估计原来就是这块地上的住户，房子建好后就还是回迁了进去。所以他们两人算是从小学开始就是邻居了。

　　叶靥到了大门口因为坡度太陡骑不上去，只好下来推。钱宇可能是没留神上坡，一个冲力上来差点把徐艺给颠了下来。两人把车停好后，钱宇便独自一个人扶着徐艺上了楼。叶靥则在楼下稍微有点手足无措地等着钱宇——她总觉得刚才门卫大爷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

　　“我们走吧。”钱宇没一会儿就下来了，和叶靥说话的时候语气里有点故作轻松。他撑开脚撑示意叶靥先坐上去。看她有点迟疑，又迅速跨上了车，朝她歪一歪头。她于是轻手轻脚地坐上了书包架。不同于来时的手忙脚乱，俩人顺着坡地在门卫大爷的注目中飞快的溜车，就一下子冲出了家属院的大门。

　　虽然还不过午夜，但巷子里已经并无一个行人了。他们偶然能看见一两个人睡在沿河小公园的大树荫下——老城区里有些人还有夏夜纳凉的习惯，虽然那天的天气其实说不上十分地闷热。路灯昏黄地照着路，但月色却十分明亮。叶靥维持着两手撑书包架的姿势，坐得并不大舒服。上车前她在拉他衣服下摆还是撑住书包架这两个选项之间犹豫了一些时候。最后还是选择了现在这个姿势。尽管这个姿势让她离他的距离已经在不掉下车的情况下尽可能地远了，但是夏桂的清香还是裹着他身上的酒精味和汗味一阵阵朝她袭来。钱宇骑得很慢，甚至比载徐艺时还要慢。他看上去也没什么要聊天的意思。叶靥更不可能主动挑起话头。所以两个人还是并无一言，就如三年多来每个放学后的午后一样。

　　其实通常情况下，叶靥和任何异性单独相处的时候都只是觉得尴尬而已。这方面主要是她十八年的家庭生活没给过她什么可以借鉴的东西。所以两个人就这么不发一言地同乘一车。叶靥的世界里时间仿佛停止了，世界上只剩下了车轮压过石板路的咔咔声。

　　可是终究还是到家了。下车后叶靥只记得起来对他说“谢谢”。正打算回家后用一夜的时间去消化她这一路时，却看见他并没有调转车头就走，反而是很郑重地把车停好了。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突然走过来轻轻地抱了她一下。这拥抱非常地不露痕迹，连半点他的味道都没沾染到她身上。月色突然朦胧了起来，路灯依旧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就在叶靥原地发懵的时候，他飞速地却转身跨上车走了。

　　叶靥本打算用一夜来消化这一路，结果却用了比这多得多的时间来消化这一抱。但有一点，她十分清楚，钱宇当晚虽然喝了酒，但也绝对没到醉得失去理智的地步。那么要合理化没有失去理智的钱宇做出的这个看起来不太合理的举动，叶靥只能把它当成是a hug goodbye。虽然完全清醒着的钱宇未必会这样做，但是喝了点酒的钱宇还是有可能会煽情一把的。

　　叶靥对自己说，不然还会有什么呢。并且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也足够证明，真的并没有什么。这次聚会后，直到上个礼拜和他在H城重逢，叶靥没有再和他有过任何形式的接触。这也使得那个拥抱仿佛是如此得不真是。她有时候甚至怀疑，当晚是否自己才是喝醉了的那一个，从而幻想出了那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