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洇墨笺·短篇集》挽旧

38、人世多错迁

　　一、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上元节，洛阳城万家灯火中，他依旧背负千机弩，带着半张银质面具，神色冷峻的走过长街。与她擦肩而过时，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若她只是个从未相识的路人。她转身看去，泪盈了睫——他依旧那身暗蓝长袍，隐约可见腰间白玉佩在走动间晃起又坠下。最后融入人海，再也不见。

　　“孙茵陈我怎会真心待你？真心待我仇雠之女？”那时的他站在大火畔，冷笑着举起千机弩，“倘若不是你父亲自诩侠义之士，我又岂会落得孤家寡人的境地？”

　　她只记得自己跌坐在地，火光照在身上，那暖意却暖不进心，犹暗自想他到底还是藏了一丝善意，只是一火烧了她的家，并未将老仆射杀。

　　“你说，若是你父母回来，只看见一片废墟和你的尸体，会不会如我当年一样想疯？”

　　她咬着牙，仰头看他：“是要用追命箭吗？动手吧。”

　　那是她最后一次感受到他的心意，他蹲下身来，轻轻抚摸过她的脸颊：“你知道我多羡慕你吗？倘若你我交换……可一想到你要受我这样的苦，我却更心疼。

　　“日后，你父亲亡故后，好好的恨我吧。”

　　彼时的她，还太过年轻：“若你伤我父亲，我必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他似笑非笑：“唐门最擅跟踪追杀，你若追得上我，我便任你宰割可好？”

　　这话初遇时他也曾说过——

　　那时正是桂花馥郁时节，她游历华山、对奇绝之景并不看入眼，忽闻桂花香，惊喜异常。转过山坳，便见那盛放的桂花。她取出包裹里带的一小葫芦酒，敛花入酒，还未饮，便被他飞身夺去。望着坐在树枝上扬天饮酒的他，她恨恨：“小贼子，等我捉到你，非要打折你的手。”

　　他侧过脸，只让她看到半张面具和面具下哂笑的薄唇：“唐门最擅跟踪追杀，你若追得上我，我便任你宰割。”

　　那之后啊，她渡过了人生中最有趣的一段时日，他总是在她要放弃追逐的时候出现、调戏，惹得她大怒，恨得牙痒痒却连他衣角也摸不着。

　　二、

　　回想起这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当时为何如此，分明有无数总方法引她父亲出来，而他选择了最笨的一种。大抵只是羡慕她有这样美好的前半生，想毁一毁，却没想到最终连自己也一起毁了。

　　他看着她在灯火明灭的长街上转身而去，发上还插着他雕琢的木簪，他甚至看到她脸上坠下的泪滴。那日，她父亲确实出现了，只是一同出现的还有他的仇人。那日本该死的是他，只是他从未想过，那个他一心想杀的人竟救了他。

　　“当年我医术不精，未曾救得你父母……好在，今日我还能救你……”

　　她父亲用自己的命救了他，却最终救不得命，仇雠就是仇雠啊，一开始就不该招惹。

　　他告诉她她父亲的死讯后，他们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即便不是他亲自动的手，又何尝不是因他而死呢，她本是那样骄纵的女子啊。跟了她一晚，这样的佳节，她却几乎不曾笑过。

　　直到她走进客栈吹熄了灯，他才离去，他该去还她的情义了，终究不能让她这个女人去报仇啊，若能回来……

　　可她是那样骄傲的女子啊，又岂会……

　　三、

　　他的死讯传来时，她正与师兄拆招，她几乎不肯置信，他竟是与她的杀父仇人同归于尽。

　　“他最后是弃了千机弩，以身为饵诱得王古过来才下了毒，只是太近了，终究没有逃脱。”

　　“他自去寻死与我何干，就算他是为了我才去，我也不领情。”她脸微扬，始终不肯原谅。

　　后来他的同门送来了他的遗物，那块玉佩碎了一个角，她忽想起送给他时的情景——

　　“喂，小贼子你过来。”她那时候趾高气昂，即便承认对他动了心，还是不肯放低姿态。

　　他自暗夜走来，手上还端着弩箭。

　　“你把千机弩给本姑娘放下，难道本姑娘还能吃了你。”

　　“你不能吃了我，却会打折我的手，我可怕以后连千机弩都不能拿了。”他笑着将千机弩背会背上，却不留意，被她摘了面具。她始终记得那一刻他那呆愣而又懊恼的表情，她记得当时自己哈哈大笑，指着那半边脸道：“你你你……你这个黑白无常……”

　　却又适时的在他反击前，将早备好的玉佩塞在他手上：“呐，我看了你的脸你也收了我的东西，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人了。”

　　却被他猛地抱住，耳畔似乎还带着暧昧的热气：“我是你的还是你是我的？”

　　“你当初可说我追到你你就任我宰割的，何况你都跟着我回家了，当然你是我的。”在那追逐中，不知何时，路走得偏了，更不知究竟是谁，将路带偏了。即便后来，他一把大火烧了去，她也只能承认其实是她自己引狼入室。

　　“当然你是我的。”她低语，将木簪和玉佩埋在了他坟头。倘若在洛阳就将他拉住，是否、是否唐轩他就不会……

　　然，他死了她都不肯承认对他还恋恋不舍，他活着，二人也只会永相望。

　　一别成永年，谁与话曾经。幸而，他们从未道别过。